她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在他心里酿成酒,长成痣,化成刀,他注定了一生要背负着它们,私藏着它们,不动声色走下去,穿过河流山川,穿过茫茫人海,穿过时光绵长,穿过凄风冷雨,穿过生命无常,一直走下去,走到生命尽头,走到地老天荒。 ——题记
1
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贵芬”,偏偏又姓杨。在风池镇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女人家喻户晓。
“杨贵芬”生的美,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小的波浪卷,脸本来就白,又搽上一层薄薄的粉,更显得粉面桃腮。双眼皮,朱唇微启,下巴尖尖的。腰肢细细的,臀胯圆圆的,细细的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风。
这风,无声无息夜夜荡漾在风池镇男人的梦里,天天游荡在那些老娘们和小媳妇的口中。
“这会是什么好女人呢?”“女人有三丑,都占全了。”风池镇的女人们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名声,“杨贵芬”这三个字就是她们狠狠唾上几口口水,还要踩几脚仍不解气,一门心思想撕个稀巴烂的一只破鞋。
杨贵芬的爹杨四喜,瘦高,背微驼,肤白,小头,细鼻子细眼睛薄嘴唇,是风池镇最早的万元户。靠羊产业发家致富,养羊繁殖羊,卖羊毛羊皮,羊肉泡。
每天傍晚,杨四喜穿着黑色对襟布衫,黑色八分灯笼裤,拿着一支细长的皮鞭,赶着一队三四十只的大羊群浩浩荡荡从风池河堤走过,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杨贵芬的娘廖月梅,中等个头,微胖,银盆大脸,眼大如铜铃,厚嘴唇,皮肤黧黑。一年四季腰间系个围裙,一天到黑不是在煮羊肉汤的锅上就是在羊圈里忙活。
杨贵芬的哥,叫杨马太,快四十岁了,没娶到媳妇。虽然他爹是万元户,但仍然熬成了老大难,成了他爹娘的一块心病。
杨马太遗传了他爹的瘦高,小脑袋,驼背,遗传了他娘的铜铃大眼,高挺鼻子,粗鼻孔,厚嘴唇,黑粗皮肤。整张脸呈现一种异域风情,四肢松松垮垮耷拉在干瘪瘪的躯体上,走起路来,脚抬的很高,腰胯七零八落,腿一撂一撂,像没组装好的牵线木偶。
马太性子慢软,沉默寡言,做事畏畏缩缩,颠三倒四,经常惹他爹勃然大怒,挨打挨骂之后,更加沉默。
杨贵芬是老杨家几代人里,遗传最好的。像她爹白瘦,细鼻子薄嘴唇尖下巴,又像她娘大眼黑发,身高适中。头脑精明也像她爹,是个生意经,买卖算账不打算盘。
杨贵芬不仅继承了杨家最优良的基因,而且继承了杨四喜的一门绝活“杨氏杀羊技术”,并在“杨氏”的技术基础上加入了她自己的方法和风格,风池镇看过贵芬杀羊的人都称之为“鸳鸯杀”。
上下两招,两个点,即能瞬间取羊性命。用最快的速度,流最少的血,剥下最完整的羊皮,分解成最好卖的羊肉,一点杂碎都不糟蹋,整个过程看起来毫不费力,笔直流畅,一气呵成,这就是“鸳鸯杀”的与众不同。
2
冬去春来,日月流转,杨四喜日渐衰老,力气大不如从前。杀羊的任务落到了杨贵芬肩头。
杨贵芬每月杀四只羊,每七天杀一只。每月回四次娘家。每次住两天。
好在,她老公王阿宝从无意见。阿宝家距四喜家2公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王阿宝知道杨贵芬的金贵,人美艺精,知道风池镇男人女人对他的羡慕嫉妒恨。知道小舅子马太不成器,四喜的羊生意必须依仗杨贵芬的存在。
每月,杨贵芬住娘家的时候,帮他爹杀羊,算账,盘点收支,然后拿走她该得的一份收入。
虽然已生过一双儿女,王阿宝仍然把杨贵芬当他的眼珠子,稀罕的不得了。他明白若不是杨四喜当初执意要向他爹报恩,杨贵芬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他。
低下头看看,自己矮矮胖胖冬瓜般的身材,木讷呆板的性情,小鼻子小眼,那一样是和杨贵芬相配的砝码呢?
他侍候杨贵芬吃喝,每天晚上连洗脸洗脚水都给烧好。孩子有他爹妈给照顾。所以杀羊的杨贵芬完全没有屠夫该有的腌臜腥臭,也没有农家妇女的邋遢粗糙。
她时时刻刻都是美的,每天早上描眉,点唇,擦粉,穿那种腰身细细的裙子,和风池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
王阿宝曾经以为他会和杨贵芬地老天荒,他想等老了,他要把家搬到河边去,杨贵芬说过她喜欢听流水声。他依然侍候她,照看她,给她做好吃的,家里啥活都不让她干。他想到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魁二的出现。
3
魁二是个异乡人。有着北方男人的高大敦实,红脸膛,浓眉大眼,靠着精湛的木匠和油漆手艺走街串巷,养活自己。
经常有大姑娘,小媳妇多看他几眼,水波潋滟,他全都当做没看见,心如止水。
第一次目睹“贵芬杀羊”,是一个四月的中午,天气不热不冷,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白色花儿,粉色花儿一嘟噜一嘟噜正在开放。
魁二刚刚抵达风池镇,一户人家给女儿做嫁妆,和他定了桐木柜子,桌子,箱子。
放好工具,魁二和主家到杨四喜家看样品,虽然马太还没媳妇,但父母已为他定做好了结婚的家具,都是最时兴的样子,花高价钱请山外的师傅给做的。主家的女儿喜欢马太的家具,所以魁二要照着马太家的样式和颜色做。
走进院子,一张大方桌摆在正中央,桌子四个角竖着四根木桩,四个壮汉抬着一只大山羊,肚皮朝天放到桌子上,把四个羊蹄和木桩绑到一起。
一个细瘦的女子,抱着肘,微微眯眼,站在一旁。蓬松的乌发用一条白手绢拢在脑后,身上穿着一套藏蓝咔叽布工服,脸在阳光下白的耀眼。
待羊蹄绑好,女子轻步上前,从方桌旁的大木桶里摸出刀。左手轻抚羊的胸腹,上下左右,来来回回抚摸了大约二分钟。
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刀柄在羊胸颈处猛然一击,回手用刀尖猛然从羊下腹一捅。随即拔出刀,咬在上下牙之间,撸起袖子,顺着汩汩而出的羊血逆流而上,手伸进羊腹,“哗哗”三下五除二,扯出一堆羊肠子。
刀上的羊血染得她的红唇更红。一滴一滴的羊血流过她的唇边,顺着刀刃、刀尖滴到地上。
脸更白,牙更白。
寒光凛凛的刀。这一刻的女子,生猛彪悍,果断冷峻,力大无穷。
魁二看呆了过去。
此后的情景,魁二断了片,影影绰绰看不清,听不见周围人来来往往。不知过了多久,魁二在主家的催促下,踉踉跄跄走了。
4
魁二在主家的厦屋住了下来,降了工钱多接了几件活。
第二天再见杨贵芬,她来主家借斧头,依然穿着细细瘦瘦的裙子,细细的高跟鞋,脸上擦着薄薄的粉,画着黑黑细细的眉,薄薄的唇,很红。手也白白细细瘦瘦的。
说话声音软软糯糯的。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魁二怎么都没法把眼前的贵芬和杀羊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主家说“叫姐,你比贵芬小呢”,魁二嚅嗫着叫了姐,心跳如擂鼓,他强抑着心跳,找到斧头,双手颤抖递过去。
贵芬淡淡笑了一下,拿着斧头走了。
魁二再无心思干活,心里燃起一团火,燎焦着,从主家的嘴里,知道了杨贵芬的一切。主家说,这个女人命馁好哩,长得好、有本事、嫁的好,儿女双全,啥都有了。
她命好吗?魁二不知道。魁二只是心疼她,心疼杀羊时的她,心疼眉头微蹙的她,心疼她淡淡微笑时散开无边无际的忧伤。
杀羊时的她明明那样美艳,那样冷酷,那样被人仰慕,可是,魁二却心疼的无法呼吸,他心疼她的……绝技。
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杀羊呢?
她有父,有兄,有夫,有子,却无人替她。
她一定不喜欢杀羊,她那么爱干净。
魁二想为她做一切,却什么也不能。
他只能像一片树叶,默默看她来来去去。
5
意外总是猝不及防。
那场大暴雨来的时候,正是午夜。黑沉沉的天幕像被撕了条口子,震天响的雷声和闪电炸的地动山摇,沉寂的风池河挟着怒吼翻滚上岸,路边碗口粗的白杨树被风雨拦腰折断。
魁二舒展着疲乏了一天的身子,刚刚睡熟。一声炸雷将他惊醒,屋顶的瓦片在哗啦啦作响,瓢泼大雨仿佛要将整个屋子压塌掀翻,窗户和木门被摇的“咯吱咯吱”摇摇欲坠,夹杂着土腥和潮气的雨点从瓦缝,门缝,窗缝汹涌而入。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这一天又是贵芬杀羊的日子,中午听四喜说,羊棚子有些问题,有一檐角要塌,一只母羊近期要临产,要用木头钉一钉。主家给找了些硬帮木条子,四喜拿着回去了。
那么这会儿,羊棚子塌了吗?杨贵芬在哪里?
魁二头上披着一件布衫,趿拉着鞋,夺门而出。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脑门上,雨水糊了双眼,他顾不上擦,凭感觉勉强辨认出方向。
冲进四喜家院子时,马太提着一盏马灯,站在羊圈旁打呵欠,杨贵芬在羊棚子里忙乎,四喜和廖月梅用一根椽子试图顶起塌下的棚檐。
“咔嚓”又一声惊雷,闪电映的院子如白昼,马太打了一个哆嗦,羊棚子“窸窸窣窣”作响。“快跑”!魁二还未落音,羊棚子忽然像喝了酒的醉汉,四周的木椽歪歪扭扭外下倒。魁二瞬间扑过去,来不及多想,一把扯住杨贵芬甩到他背后。羊群四散乱窜,棚顶轰然垮塌,彻底捂下来。
“救人啊,我的女呀…………”暗夜中的风池镇,被廖月梅凄厉的哭声惊醒,乡邻们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涌向四喜家。
碎瓦碎砖和断椽子散了一地,人们用手扒开椽子,贵芬脸朝下倒在雨水和泥巴地上,后脑勺上汩汩淌着血,魁二双腿叠在一起,血水泥水和裤子绞在一起,斜着身子,想爬却爬不起来。
男人们找来担架,把两人抬上去,赶紧送到镇卫生院。大夫从睡梦中醒来,吓了一跳,特别是杨贵芬,苍白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手脚冰凉,头上淌血的那个伤口依然旺盛,毫无止息的意思。大夫找来一卷白绷带,紧急压迫止血,给紧紧把头缠住,同时嘱咐四喜赶快转院,给送到县城去。
四喜一时慌了神,幸亏三队队长喊他小舅子给开来了拖拉机。折折腾腾送到县医院,天已经亮了。
6
四喜一家笼罩在沉痛的悲伤中。
当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摘下口罩,无奈摇头时,四喜,月梅和马太,一下子感到天塌了,失血过多,颅脑重创,贵芬终是没有挺过去。
她,走了,走的猝不及防。
消息传回来,风池镇也陷入沉痛的悲伤中,没有了杨贵芬的风池镇,以后该有多么死寂和无趣啊。人们渐渐想起她的好,那些说过她坏话的女人,才赫然发觉,被她们无比痛恨的杨贵芬竟然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或伤害她们的事情。男人们都是惋惜,再也没有那样素静的女子装点他们的风景。老人们无比慨叹,红颜薄命,一个好女子怎么说走就走了。
无常如风,掠过风池镇每个人心头,在七月的艳阳里,掠的人心冰冰凉。
魁二的腿没有大碍,骨折加些皮外伤,医院给打了石膏,夹板固定,带了些跌打损伤药,让回家静养。魁二没有家,雇他做木工的主家看他可怜,又让拖拉机把他带回了风池镇。
杨贵芬出殡的时候,他把头在棺木上磕的“咚咚咚”响,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如果,他没有拉她,没有想救她,是不是她也伤的只是腿?如果他从来不来风池镇,是不是杨贵芬就会躲过这一劫?以后依然会穿着裙子,杀着羊。他多想,走的那个人是他。
然而命运,没有如果。他心如刀割,却无力回天。
王阿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最担忧的是离开了杨贵芬的生活,他是不是要出门务工挣钱,补贴家用。虽说他把杨贵芬眼珠子一样稀罕着,但是这种天灾人祸的事情,谁也挡不住,他也想的开,他还不老,妻当然要再娶,虽说人才样貌不一定能如杨贵芬,但是凭他的家底,总归是能娶到的。所以伤心,不至于致死。
最悲痛的是杨四喜和廖月梅,老两口一次又一次哭晕过去,恸哭的声音令人心碎。他们无比后悔,暴风雨来临时为什么要去顾及那些羊,羊救出来了,他们却失去了亲爱的女儿。女儿在时,他们多么恐惧失去羊,以为羊最宝贵;羊在,女儿离开,他们才知道,最宝贵的是女儿,多少羊都再换不回女儿。人一生中,有多少这样的矛盾和后知后觉。
一双儿女还小,他们嘤嘤咛咛哭着,从此成为没有妈的孩子,只是此刻伤心,还不太能体会到这对他们以后的人生意味着怎样的悲凉。
世界再怎样喧哗,每个人的心思,悲伤或喜悦,从此,都与杨贵芬无关。
风池镇再无杨贵芬。世间再无杨贵芬。
“鸳鸯杀”真正成为绝技,再也没有一个人,会那样姿势优雅步态轻盈的杀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她,和她一样走路,说话,哭笑。
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仅有的一生不可复制。人走如灯灭,再见只能在梦中。
漫天飞舞的纸钱,只是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凄凉。
7
秋天过去,冬天快来的时候,魁二的腿完全复原,嫁妆活计全部完工。
他终于,不得不离开风池镇。有许多次,在清晨或晚上风池河畔无人的时候,他偷偷来到河对岸,看看杨贵芬的墓塚,他笨嘴笨舌不会说话,只会呆呆地坐着,陪她坐一会。
至于他拉她的那一把,他的自责,内疚,对她的心疼心悸,所有啃噬他,令他日日夜夜不宁的小心思,至今无人知晓,无人觉察。
四喜和月梅只以为,他冲进羊棚是为了救羊,他也向他们承认,他焦急担心羊有不测。他关键的那一把,在黑暗的忙乱中,自动被忽略。
他心里太沉重,看着四喜和月梅一夜全白的头和焦苦愁肠千沟万壑的面容,他不知该怎么赎罪。他想过,一辈子留在风池镇为他们做牛做马,养老送终,但是又找不到任何理由和籍口。他没有资格。他只能走,像无根的浮萍继续在世间飘摇。
农历十月初三,他收拾了简单的铺盖行李,吃过主家给备的丰盛早饭,像任何一次离开一样,面容平静告别了风池镇。
心里排山倒海,眼里含着泪水,愁肠百结,生不如死,那又怎样?
关于杨贵芬,这个杀羊女人一切,所有难言的滋味,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在他心里酿成酒,长成痣,化成刀,他注定了一生要背负着它们,私藏着它们,不动声色走下去,穿过河流山川,穿过茫茫人海,穿过时光绵长,穿过凄风冷雨,穿过生命无常,一直走下去,走到生命尽头,走到地老天荒。
文/棉花糖1018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