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那一年我16岁,刚刚参加过中招考试的我,实在是不愿意再上学,原因只有一个,家里实在太穷,虽然还没有达到砸锅卖铁生活不下去的地步,但相比于周围的同龄人,看到他们每一年都有新衣服穿,都可以吃块雪糕或者喝口冰镇饮料的情况下,自己不免显得过于寒酸,身上穿的还是大人曾经穿过然后母亲修剪过的衣服,一年到头经常吃不到几块肉,当时家中因为各种原因也欠下了许多债务,当周围邻居家的放在不断推倒旧房,盖上新房的时候,我们家还住着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的破房子,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会拿着脸盆放在床上的各个角落,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我问过母亲“妈,我们时候能住上像W家像样的大房子啊!”,问完后,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哭了,她说“等家里有钱了,盖那一套房子需要几万块钱呢!”,听完这句话,我心里很难过,几万块钱对我家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地里一年的收成也不过几千块钱,除去给爷爷奶奶看病的钱还有还债务的钱,哪还有余钱去盖房子。
可能因为家里物质生活跟不上,让人家看不起,也因为这个缘故,小时候我就立志要好好学习为家里人争光,所以在成绩上就一直不错,但那个年代已经不是成绩能给家庭带来地位的时候了。
初中毕业时,我的成绩也不错,上本县的重点高中没什么问题,但接近一千块钱的学费让家里人愁得发慌,虽然父母嘴上不说话,但我心里还是知道的,于是鼓起勇气告诉父母“我不上学了,我要出去打工,早点成人,总比在学校中什么钱也挣不了要强。”母亲是死活都不同意的,她不大认识字,所以知道没有文化的可怕,但父亲混过社会,他也知道在那样一个年月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上了学即便交了学费,还有每个月的生活费用,几年算下来,怎么着都不是一个小数字,假如将来上大学,那么高昂的费用,以我们的家庭情况如何负担的起,于是经过几天的焦虑后,终于问我“是否决心已定!”我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个夏天,父亲带着从周围邻居那里借来的二百多块钱,坐汽车到了郑州,到了目的地后,他告诉我说,在一个工厂里有一个他上初中时的一个同学,在工厂里做工,让我跟着他好好干,那人负责一个车间,从工徒干起,混到现在这个位置确实也了不起,尤其是他在我们那里盖得几栋大房子,让周围的村民看着羡慕,说是他赚钱很多,事实也是这样子的,但我跟着他干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要替父亲先还清他从人家那里借过的钱,等到钱还清了然后才能拿到我自己的工资,这件事情是在我离开场子前那人才告诉我的,父亲走的时候就给我留了十五块钱,不然连自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开始并不习惯。
我们住在一个租来的地方,夏天热的实在难以忍受,蚊子把人咬的全身都是包,买不起花露水,也没有像农村的艾叶可以点,于是就那样一天天的挨着,等到我的脸上、腿上还有身上其他部位都没有一处好地方时,倒是那人发了善心,他最终决定让我跟他睡在一个屋,在他那里,他可以点着蚊香,虽然热,但可以清除蚊子的打扰,在一天天得苦累中倒头可以睡个好觉。
“不上学后不后悔?”那人问我,我摇了摇头,他又问“那行吧,既然出来混,就要混出个人样子来,你年龄小,但也还算可以,比我那个时候强,但你要记住,出门在外,可没有什么人心疼你,你看那些钢板了没有,有的时候吊机吊不过来,就需要人抬肩扛,你这小身板,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了,你看看那些电焊工,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要把各种零部件焊接在一起,这个工种值钱,你现在学不来,不过没有什么关系,将来可能要学到的,刚来就做做苦力、干干杂活,等到哪天有哪个懂技术的人愿意带你了,你就算是熬到第一步了,行了行了,换上衣服准备干活吧。”
我永远记得那个衣服上的味道,脏乎乎的工作服,浑身上下全是油迹,现在回忆那种味道应该是机油味,也不知道这套衣服多久没有洗过了,但有了衣服总比没有衣服强,穿上后,硬邦邦、刺剌剌的感觉贴着身体实在是不舒服,而且衣服还大,在我单薄的身体上晃来晃去,实在是架不起来,我环视着周围,到处都是火花和噪音,还有人们扛着各种机件到处走的模样,大吊机吊着一个个大设备在厂房上空飞来飞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虽然感觉好奇,但那钢铁的硬度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什么轻松活,“我从小就跟父母下地干活,什么脏活累活没有干过,什么苦没有吃过,这点算什么,没事儿,一定要赚钱,一定要出人头地”,那时立下的壮志豪情,也是给自己内心打气的想法。
跟着那人屁股后面干的,还有一个年龄比我大个三四岁的小伙,他让我叫他小王,我不敢这样叫,就叫他“师兄”,这家伙虽然经常在下面开我玩笑,不过一旦做起工来,倒是对我挺照顾,从每一天吃饭时就能体现出来,十六岁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车间主任给我的饭票总是不够吃,我也不敢要,师兄见我吃完了意犹未尽的样子,他知道什么情况,总是从他碗里给我弄出来许多面条或者米饭来,让我吃,“这饭是定量的,不过我现在有技术,粮票也足,你吃不饱就给我说,你看你那小身板,真是的,好端端的学校不上非要来工厂,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机会还回去上学,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肯定还是选择上学。”师兄还说了许多话,因为时间长了,真的有些记不住,但我记得他“呼噜噜”吃面条的声音。
那年夏天我不知道背了多少次钢板,但第一天一起背钢板,一次背两块,钢板边沿压在脖子上,生疼生疼,我们这个组就我们俩背,其他人都是技术工人,师兄虽然嘴上说自己是技术工人,但可能还没有完全达到那个境界,两个人背一大块,谁也不敢放松,从门口到车间另一个角落大概有几十米的距离,一定要坚持下去,第四趟的时候,师兄见我的皮肤压出了许多红印子,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你看看你,一点经验也没有,最起码也要找个毛巾垫上才行,这伤什么时候才好,你以前上学都上成书呆子了吗?我这块脏点,先用我的,至少没那么遭罪!”他将那块沾了汗水有点黑的毛巾扔给我,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这么讲究卫生,我于是拿起来就用了,等到全部抗完,整个肩膀跟散了架一样,连续几天都疼的有点受不了,每一次一扛起来钢板,先是疼,后来就麻木,那里早就浮肿了,车间主任后来给我弄了一些红花油让我抹,这才渐渐的适应了过来。
累的工作往往就是一天的准备,那个时候要求我和师兄起早一点,他告诉我说“小邢,上哪儿去干,都要眼力劲儿,可不能人家让你干啥你才去做什么,那样谁也懒得教你,咱俩一定要在师傅们工前,把料子都备齐了,下班的时候把什么东西都收拾停当了,那才行,否则人家连正眼都不瞧我们。”听他这一番话,我就跟着他早上早早到了工厂,准备边角料,这个师傅需要什么、那个师傅需要什么放置的很到位,一般要比他们早到一个小时,管饭的师傅也可以给我多打一些菜,师兄跟打菜的师傅混的也熟,所以我也没跟着吃亏,上工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到处找活,东跑西跑的给这个师傅递扳手给那个师傅拉电线,一刻都没有闲过,等到大家快要下班时,我们俩又开始收拾到处的碎屑,钢铁的碎屑到处都是,每一天都扫的很干净,渐渐的才赢得了那些师傅们的好感,当然肩膀上的老茧也厚实了不少,手上胳膊上的肌肉也发达了不少,同样也习惯了工厂里的机油味道和隆隆的噪声。
我囊中羞涩,车间主任可能也是知道的,就这点钱我时常想给师兄买点雪糕吃都不敢,但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事情计较过,倒是给我买了许多冰水喝,一天晚上他请我到街边的馄饨铺吃馄饨,我实在忍不住本来也不敢去,担心自己的窘相被他识破了,但最后还是跟着去了,我总感觉愧对于他“师兄,我请你吃雪糕吧,家里穷,没钱给你买,你可别笑话我啊。”谁知道他一笑说“这事儿,车间主任早就给我说过了,他那人别看平时不说话,但对人挺好的,而且说你在村里学习挺好的,来这里实在可惜了,平时还老让我劝你回家上学去,你说吧,不上学后不后悔?”
我真的很惊讶他说的这一段话,车间主任和我是一个村的,理应会走的近一点,但没想到这些都是让师兄这小子给我传达的这种思想,师兄接着说“车间主任说了,这一个月啊,你身体结实了,人不错,还让你回去上学,说你跟你爸一码归一码,再怎么着也不会让你还你爸的钱,晚上还请你吃饭呢,说一定要让你回去上学,这个月少说也有几百块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些。”听完我真的愣了,没成想这一切的变化,让我有点难以接受,很久我才反省过来,“你啊,还是回去好好上学吧,真的有文化多好,你有机会不是没有机会,何必放弃呢,我是因为学习太差了,现在人家工厂里那些经常穿戴整齐的,都是上过大学的人,他们的神气你见过的,将来你呀,混的一定要比他们强。”
他说的是真的,车间主任后来带着车间里一些老师傅选择了一个晚上给我送行,他拿了一千块钱交给我,给我说了许多话,我记得最记忆犹新的话就是“小子,以后好好上学,这点钱肯定够你交学费的了,考上大学了,你小子请我们几个老伙计吃饭,这点钱啊,原本是要替你父亲还钱的,但老师傅们不同意,他们说你辛苦的很,没啥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以后可要好好干啊。”
这或许是我一生的难忘,我始终记着那天晚上师兄说的那些话,这么多年过去后,因为当时手机不算发达,慢慢就断了联系,车间主任后来带着一家老小到了城市里居住,混的也算有模有样,现在算下来他大概五十五岁的样子了,我也已经三十有三,有了妻有了个女儿,现在在一座城市里上班,虽然混的不怎么样,但总算买了一套房子,实现了母亲曾经说的不敢想的事情,在此真的感谢他们,希望车间主任和师兄他们能够好好的,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