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入学
学校招待所的床铺硬得烙人,我仰面躺着,听着窗外若有若无的风声,竟整夜未能合眼。第二天,宿舍分配下来,我们被安置进一栋外观灰扑扑的刚粉刷的四层旧楼。楼内格局分明,底下三层属于男生,顶层则住着女生。我们宿舍在三楼东端,推开门,迎面便是简陋的水盆架,门后一排竖着八层水泥木门柜子。铁架子床静默矗立,带着陈旧的气息,仿佛稍微一动便会呻吟出声。下铺早已没了空位,我只得攀上靠门上铺,将行李安置在狭窄的铺位。
报到手续简单得出奇,接待处老师核对过我的通知书,在花名册上划下我的名字,便递给我一个薄薄的信封。我拆开,里面是沉甸甸的33斤粮票和17块5毛的菜票,还有一张学生守则。父亲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此刻他接过那张薄薄的《新生须知》,指尖在纸页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又无声地塞回我手里。没有矫情的告别,完成入学报道事宜,随即他告诉我要回去了,转身便朝校门方向走去,脚步略显急促,似乎要追赶那班即将离站的回家汽车。
我把父亲送到校门口,没顾上挥手告别就眼睛涩涩的别过脸,回头时只看见7路公交车笨重的绿色身躯缓缓启动,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正挤在狭窄的车门处,努力地向上挪动。那背影在浑浊的车窗后晃动了一下,便彻底被车厢的昏暗吞没。我的眼眶猛地一热,酸楚直冲鼻尖,我咬紧牙关,生生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水逼了回去。朱自清先生笔下那个蹒跚翻越月台的“背影”此刻在我脑中浮现,可我心头却并未涌起文学里描绘的深沉感动,只觉脚下坚实的地面陡然消失,整个人向无边无际的空洞里急速坠落。世界喧嚣,我却如孤悬于真空。
我们的班主任姓张,是刚毕业就留校任教的年轻人。他身材瘦小,脸庞白皙,眉眼清俊,说话语速飞快,初看之下,俨然就是邻座那个话多活泼的男生。然而在随后四年的“交锋”里,我们逐渐见识了他迥然不同的多面:篮球场上他如猎豹般精准抢断,足球场中他浑身泥汗寸土必争;我们捅了篓子,他默默扛下责任;他关心我们,却又总显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谨小慎微。最终,我们这群桀骜不驯的学生,竟不知不觉将他变成了寝室里最特殊的“第九人”,课堂外最亲近的“同桌”。宿舍里另外七个兄弟,年龄从长我两岁到幼我两岁不等,籍贯则几乎覆盖了陕北的苍茫、关中的厚土和陕南的灵秀。
最初几天,晕车带来的强烈不适感如影随形,食堂弥漫的油烟味更是火上浇油,饭菜气味一钻入鼻腔,胃里便翻江倒海。同乡会的学长学姐们每日必来,嘘寒问暖,担忧我难以适应。那位四年级的会计专业女同乡会长,每次出现必定带着她那位担任学生会主席的男友。电视荧屏之外,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目睹过男女间的亲昵举止,每当他们热情邀我同游,我总是面红耳赤,慌乱地摆手拒绝,不出校门。直到入学将近一周,晕眩的潮水才稍稍退去,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跟着舍友们踏进了人声鼎沸的学生食堂。
食堂位于校园中部,与四层教学楼平行。这是一座有着明显旧苏式印记的庞大建筑,大礼堂和食堂被生硬地糅合在同一层空间里。学校食堂后面,两排建筑依次排开:新建的两层办公楼,以及另一栋同样带着旧时代气息的欧式实验楼。我们的宿舍楼,就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与实验楼沉默相望。食堂的主食是馒头,米饭则金贵得需要体力、眼力、手速和耐心去“抢”。买饭时,馒头米饭靠粮票,菜则需支付菜票——最便宜的素菜八毛,带荤腥的硬菜价格不等、最贵则要三块。至于面条,则需粮票菜票双管齐下。酸汤面虽然开胃,却极不“耐饿”,因此我们很少光顾面食窗口。打好饭菜,大家便自然而然地就地一蹲,围成一个小圈,膝盖顶着膝盖,碗沿碰着碗沿,在蒸腾的热气和喧闹中开始“圪蹴”着围城餐桌,享用一日三餐。
生活的齿轮自此开始转动,带着不容置疑的秩序感:清晨哨声刺破薄雾,我们揉着惺忪睡眼奔向操场晨跑;早餐后涌入教室;午后时光大多消磨在校办工厂的轰鸣的机床或实训场地的油污里;夕阳西下,汗水便在操场上肆意挥洒;夜晚熄灯号响起之前,是水房里哗啦的水声与肠胃因饥饿而发出的、此起彼伏的轻柔擂鼓。
终于,在抵达这所学校后的第七个夜晚,当那宣告一日终结的号声疲惫地滑过寂静的走廊,疲惫的我竟沉入了离家以来第一个完整、安稳的梦境。
梦里没有铁床的吱呀,没有菜票粮票的计算,也没有食堂里挥之不去的油烟气息。只有巍巍秦岭熟悉的轮廓温柔地包裹着我,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回到了山坳里的老屋。院中鸡鸣犬吠此起彼伏,灶房里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锅铲碰撞的熟悉节奏。父亲在院角劈柴,沉稳的斧声一下下敲在山林的寂静里;母亲在灶台边忙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锃亮的锅圈和她劳作的背影,却使那份辛劳的暖意更为清晰可感……故乡安稳的气息,像一床厚实的棉被,轻轻覆盖住我漂泊在外的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沉眠的深海中缓缓上浮。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亮斑。远处隐约传来火车穿过旷野的悠长鸣笛,带着金属摩擦铁轨的震颤,穿透沉沉的夜色,也穿透了我半醒的迷蒙。
下铺传来轻微的翻身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指尖触到了那个薄薄的信封,里面曾经装着33斤粮票和17块5毛菜票——那是新生活的凭证,也是离家的刻度。信封的边角有些硬,硌着指尖,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梦里的烟火气还在鼻尖萦绕,老屋氤氲的烟火气、灶膛里松枝燃烧的暖香、母亲手擀面朴素的面香……它们丝丝缕缕,缠绕着这枕下冰冷的纸片。
身体深处,那种因陌生和悬空而生的巨大虚空感,似乎被这小小的信封轻轻压住了一角。虽然远未填满,但至少,有了一点实在的重量落在心口。我翻了个身,铁架子床发出一阵轻微而绵长的呻吟,如同一声悠远的回应。窗外的鸣笛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夜还长,而我的目光在无边的黑暗中睁着,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条通往未知的窄路,正需要这粮票、菜票般微薄却实在的分量,一步、一步,去踏实地丈量。
2025年7月9日于镇安 持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