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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那天到家已经是傍晚五点半左右,把车子停好照例去了大哥家吃饭。老家的年晚上这顿饭最是简单,一碗水饺就是对所有这一年的结尾。当然并不是说忙了一年的农家人没有丝毫的仪式感,我已经在我的文字提到过这一点。我们那里三十中午的那顿午餐是相当隆重,置办好的好酒好菜齐整整摆在堂屋的桌子上,一晃就是很多年。
那时候我们还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七手八脚忙碌,甚至需要争抢,生怕哪一块好吃的跑到其他人的碗里。日子虽然清贫,但是苦中有乐,平平淡淡的烟火中把时光定格在那里。我们都是时光中的孩子,从时光里走出,又最终消失在某一段天空里,这是我们注定无法逃脱的轨迹,我曾经试图逃离,逃离我的出生,逃离我生活的每一寸土地,逃离我够得着的所有地方,可是又能到哪里去?
吃完那顿饺子我并没有做太多的停留,给爹要过房屋的钥匙首先回到新院子里看看,高出路基三十公分的大门在路边很是显眼,已经用洋灰挂过的门楼中间镶嵌起齐整的对开大门,已经很是气派,至少相对于我已经住了几十年的老屋。走进院子着实干净,后来赶来的爹告诉我,院子开始看着很小,现在盖起来还不错,很是满意。院子是典型的北方样式,中规中矩。堂屋漏在外面的尺寸有斯密半只高不少,还有一部分从地下盖起来被埋在下面加深根基。堂屋有中式的客厅,中间位置向东几十米宽敞作为会客厅(媳妇很是埋怨,这么大的荒废应该隔开房间利用起来,城市里生活惯的人大致如此吧。),房子西面被并排掐开的两个套件,客厅靠墙的位置背面是隔开的厨房。房子唯一阳面的窗子也被院子里一块盖起来的西屋配房给遮挡住,爹就住在这件房子里。
在新院子里转了一圈,几乎很难再找到一块接地气的泥土,整个院子已经被大块瓷砖覆盖,这多少不像我生活过的老院子,多少年趟着土可以来回走,我甚至几乎可以断定,这里之后几乎不会随意看到熟悉的鸡鸭鹅出没。从院子里出来我又转到墙外的西面看了看,从地下拔地而起的地根很是显眼,要知道我的几万砖就埋在下面。一座房子牢固不牢固,不是只能看表面,埋在地下那部分很是重要,甚至决定房子的寿命。我们只是生活在阳光的地面,我们并不能感觉到地下会有什么不同,我们关心和打理的也只能是上面,当一座房子盖好齐整整站在那里,风雨几十年甚至还要长,有谁还会关心地下的事情?可是每一做房子都有自己的根基,根基不稳不知道会在哪一个夜晚出现什么。
检验一座房子是否扎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需要盖成之后的很多年,需要那些从各个方向聚集起来的风来回在院子周围碰撞,需要来自任一个角落的雨水从天空落下来,在那里不断冲刷,反复把墙面料理,直到墙面开始爬上一层薄薄的藓类植被,你才可以真正洞悉整座院子,才能发现哪里不牢固,需要及时补救。哪里的出水不方便,需要提早挖开。哪里的风走过院子,又要从哪里拐回去,只等着一个转身退到某个地方,或者一段墙上,如此几番光景来来回回,直到在它认可的位置结结实实雕上一幅画,等待每一个特定的时候复活出来。有些被雕琢过的痕迹并不能立马显现,甚至需要多少年,甚至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节点,所有的在那里砸实落透。面对一座后起来的院子我们在最初已经很多愿望,有些东西在后来的日子跟着生根发芽,直到成为一棵草,一棵树,或者一块只在它的上空俯瞰的云,一切皆有可能。我们能为整个院子做的尽可能在这个院子成长起来的前后几年做好做足,所有的功夫会在若干年后活出来。
所以我固执地喜欢应该在老院子上动工,重新立起新的院子。我认为老院子的根基已经在我出生的村庄扎根几十年,没有谁比它更了解这个村子,更理解它所站立的地方。我触摸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是它能,它的脚已经在破破烂烂中支撑这个家几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几十年?我的前半生接近45年的光景与它密不可分。尽管之后的日子我们这一家子发生变故,甚至又分出各个小家,但是只要当我们这些人重新走进去,重新又坐在一起,仿佛我们都回到过去,找到属于自己的方位。我几乎在每个年尾回来的那几天都是在老院子里度过,尽管曾经有时候我讨厌过,讨厌它的通透,以至于在每个寒夜冷了我的被窝,讨厌每一个风雨到来时候听到每一段雨打落窗前同时,也在屋子里甚至我的床上开始冒烟。
讨厌了几十年,那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一点也不营销我对它的爱。那种爱是埋在心里的,是我的根之所在,我已经与它深深融合在一起。我从那里走出来,走向另外的一个世界,它始终在那里守护着,守护着我的梦,它知道我早晚会回来。
这么多年离开家,我几乎不用去理会那些变化,只要我靠近它几乎可以听到所有的脉搏,我的呼吸就在那里,我不会再属于其它地方。
我再一次打开老院子的大门,其实与新房不过五十米的距离。就是这五十米的闯入,已经是两个世界。房子是几十年前的遗留,房子或许在今年之后的时光里会逐渐空下来。房子留下太多的东西,几乎每一块老砖,几乎院子里的每一寸泥土,没一棵草我都熟悉,那些曾经所有到过这个院子里的人我都熟悉,所有那些痛苦与欢笑几乎就藏在老屋东面的那段墙里,一直等着。堂屋的门虚落着锁,我只需要轻手一推两扇门就在吱吱呀呀中打开,那一刻多像一直等着我的娘在等着我。我走进去就那么静静地,不需要说什么话。我几乎看到所有进进出出过的人,几乎看到每一个真真切切发生过的画面,就在那里。
我不知我在离家之后的日子,多少次从梦里走进来。我也不知道我之后会不会还能梦到它,我又会有多少机会真正坐下来,陪着它听它说话。听它把我关心不关心的日子,我忘记或者记忆不真切的那些时光流转过来。门口的八仙桌还在,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张桌子,妥帖来说是大哥大嫂结婚后分家被重新在这个老屋借住下来,而且那一次借住一晃就随着老屋已经住下几十年。那些家具不会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被安置在那里,关于那些家具甚至出现过的危机,至少在我那时候来想。
八仙桌子下放着已经不得不被舍弃的盆盆罐罐,它们还是如几十年之前一样,家里的柴米油盐和很多磕磕碰碰的事情都在那里。我想之后或许它们就如今天这样大抵要一直躺下去啦,除了我这一次来看它们,几乎可以断定没有谁再去挪动它们,它们的使命已经与老屋深深长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断定它们不会被再一次被拿出去晾晒,见见院子里几十年前的那个太阳,它们就那样老去,直到与老屋一起进入生命自然倒计时。
我再次走进东墙的大炕,这个炕我没有住过,这是后来被请进来的。我关于炕的记忆在更久远的长长的老胡同里藏着。在老屋透风的日子里,在我离开家多少年后的时光里,在我们那里冬季被再次用“冷”来形容的季节之前,家家户户都又重新支起炕来。爹在搬入新房子之前的日子一直在那里居住。那里也是后来我的孩子,他的孙子不多的关于年的记忆中最清楚的地方,孩子这个年回家甚至依然念念不忘要去老房子烧炕。
是的,烧炕,我捡了一把柴火点燃从炕口送进去,看着火苗在下面燃烧,再抓来更多的柴禾。我知道可能之后的日子这座炕真正要荒废啦,我坐在它附近看着火不断旺起来,我点燃一袋烟就那么坐着,我与它的故事此刻就隔着一袋烟,那么近,又那么远。
炕已经温暖起来,甚至伸手能摸到那种温柔的感觉,在一点点生长出来,这里守护过老屋,需要我守护它啦。
站起来径直走向炕北头的那黑漆漆的木柜,几十年啦就摆在那里,几乎打我记事起一直如此。曾经爱我的手一次又一次从那里拾掇出各种东西,曾经我们家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被严严实实放在那里,那上面有一挂上百枚的铜钱在那里落着锁,一起守护着家,守护家的根脉。爹说过,这个木柜子(其实说是大箱子跟合适,因为没有腿,腿是另外分开的一个底柜)是姥姥娘(我娘的姥娘)在娘结婚那个时候传给娘的,那个时候是多么宝贵,如今已经没有用途。我反复摸着它,似乎摸到另外的一双手,甚至是几双手,他们当初也如我一样认认真真审视它,我们的手几乎碰在一起,我几乎要寻找他们的眼睛,我甚至要把每一双手牢牢攥在我的手里,生怕他们走远。我怕他们这一次走开,多少年之后又如何相见。
我熟悉的那双手,我不熟悉的那双手,那一刻都是那么温暖。我明显感觉到柜子周围有什么在走动,那么轻那么静,反复打开柜子再盖上,反复闯入我的身体,又离开。
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面叫我,走吧,该回去啦。
我跟着走出去,走向新院子。我把门随手带上,还是那么虚掩。我认为我还回来,老屋子还会一直守着这里,我为我自己把人生的门在这里留好。我离开的时候,堂屋的上面正在升起一缕又一缕的炊烟,那是从我家的炕火里爬出来的,此刻知道我要离开,赶着出来送送我,提前跟我道个别。我不知道看了很久,一直在那里张望,我想知道我家爬出来的炊烟最终会到哪里,能到哪里那?看过我的炊烟在老房顶上然来绕去,最后看我实在没趣,静止向高处升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