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这个节目,完全没有计划。每讲一集就想不出下一集讲什么。前几集过掉以后,我还在惦记那件事儿:梵高那幅这么小的画,我觉得它好,可是我又说不出它为什么好(请见《初习的作品》)。
我就想观众可能会问,你都不知道它怎么好,凭什么说它好?这个问题是对的,我听到这种问题就想跳楼投河,问题是你跳楼投河也说不清这个道理。
我知道人喜欢有个答案,有了答案,心里就安全,就放心。可我的脾气是不在乎答案,我喜欢找问题。
这幅小画我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些日子想了一想,有两点是肯定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着迷的原因。
不用说一副没完成的画根本还不是一件作品,不是一个好不好的问题。红烧肉没烧熟你就端上来,花衬衫还没锁边就往外卖,没这样的事情。美术史那么多名画,哪有画不下去的才算好画。
但凡事都有例外,都有异数。
梵高在画画的那个年代,他正好撞上一个关口。
早三五十年不行,早几百年更不行。
什么关口呢?十九世纪中叶,一大帮家伙,我们知道的印象派,正在干历史陌生的事情。
印象派从1867年到1874年一共办过八届展览。我曾经在华盛顿博物馆看过还原这几个展览的一个大的策划。你可以看他们,从头到尾这帮家伙怎么凑拢了人在那儿展。
所谓前卫艺术家,
就是事情做得早了点,
历史看不惯,
也看不懂,
甚至看不见。
我们今天看梵高,根本没有问题,画得多好。可是你退回到一百多年前,历史瞧着他的画,就觉得这根本是在乱画。在当时他连印象派的展览都混不进去,就不要说沙龙了。所以他一辈子不但没卖出过画,他从来没办过展览。
据说有一次他在乡下的村道上,看到毕沙罗,雷诺阿那帮人。写生回来,他高兴,他赶紧奔回自己画画的地方,拎着几张画出来,靠在路边,请这些哥们看。
我想这就是他的非正式的展览。
情境非常像现在美院还没考进去的那些野小子想去巴结那个考进去的本科生一样。
美术史对印象派有太多说法,都有道理的。
我今天就借梵高这张小画把标准压到非常非常低,就盯着一个点——未完成的画。用这个角度来说事儿,要有一个对应,就是未完成对应是完成。
19世纪以前几百年上千年,所有画大致都有一个公认的一个完成度。所有画家都有一个可遵循的标准,说到这儿这幅画可以说画完了。
那么例外的例子也有,有不少过度完成的画。我能举的例子就是太有名的《蒙娜丽莎》。这是幅过度完成的画,印刷品还看不出来,哪天大家到卢浮宫去看一眼,过度完成,画的太精细了,一遍又一遍画,它会留下一个痕迹,它过度了。
但他是达芬奇,我们认了这件事情。
我们看哈尔斯的一张画,他画过一些非常潦草的画,但是关系都到,还是很好看。你不能说他未完成。
你很难在19世纪之前只出一幅画说:哎呀,这幅画怎么没画完?
到了印象派,绘画渐渐偏离老的传统的规矩,那种完成度。他们自己也未必要画到什么地步,要走多远才算是完成,才算好。他们也在摸着石头过河。
印象派这种激情这种狂妄,不是可以用一种浪漫的、很艺术的方法去说它。
到了浪漫派这个阶段,或许略早一点,艺术家的角色改变了,艺术的功能也改变了。
19世纪之前的几百年上千年,不管是宫廷画家也好,小画匠也好。大致是服务行业。
像这样一种高级的服务行业,有一种非常严格的供求关系。换句话说差不多到19世纪,所有画都是任务,都是订件,不能解释为今天的商品。
商品,它是假定一个市场,然后生产,然后投入这个市场去销售。任务和订件是有实实在在的主人,指定你委托你画一张画,或者做个雕塑,而且放在早就已经安排好的一个位置上。
古代画家,不是自己高兴画着玩儿。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还有中国的唐宋、敦煌壁画这些都是当时的城邦、广场、公共场所一种高级的装饰物。从15世纪到18世纪,王公贵族还是一个主要的订件的来源,而且因为订件越来越丰富,渐渐在出现了之前的宗教画之外,出现了历史画,出现了风俗画,出现了风景画,当然还有肖像画、群像画、家族肖像画。
这些例子有不少,达维特的《拿破仑加冕礼》,是新皇登基的大场面,照我们这儿说法绝对是国家一级工程。画完以后就请拿破仑去看,拿破仑就背着手,在画面前走来走去,很大的一幅画人都跟真人一样大小,走了几圈以后没话说,对达维特脱帽鞠躬,认可了这张画。
达维特是当时新潮的文化部长。我不确定他是当了部长才能拿到这个国家工程,还是画了这幅画当上文化部长,法国人告诉我他在位的时候挺专制的,还整死过人。
那么另一个例子,上回谈意大利壁画提到一笔,15世纪的戈佐里,他在《博士来拜》的人群当中把自己的样子混进去,他在旁边竖了四个手指。什么意思呢?他这幅画的佣金拿到400弗罗林,当时的币值叫弗罗林。我打听过当时15世纪左右,一个佛罗伦萨的画家一年的生活费大约多少?据说也就是五六个弗罗林。这400弗罗林是一笔大赏金,所以戈佐里非常得意,他要留在画里面永久性的告诉后人。
伦勃郎的佣金是多少我不知道,他那副大名鼎鼎的《夜巡图》当时是给阿姆斯特丹警察工会画的,也是一个不得了的订件,可是画完以后工会领导不喜欢,他从此就生意清淡,倒霉了就穷下来。
另外一位我特别喜欢的荷兰画家哈尔斯,他最伟大的六七幅大画都是是当时国民卫队的订件。画里面的警官都有名有姓的,里头的旗帜徽章也是有根有据。这六七幅大画,现在就挂在荷兰出去大概20分钟的车程,一个叫哈勒姆的一个小城,哈尔斯就是在那个养老院去世的。
他去世以后留下的遗物是什么呢?三条被子,一个食物的柜子,还有一张桌子,就穷到这个地步。
——整理自陈丹青
《局部·谁养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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