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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一天,深圳的堂弟在家族群里,突然聊起了小时候,我们一起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那些夏天。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在马路边竹床上纳凉的往事。
夏天,在马路边的竹床上纳凉,怎能不记得呢?在我的心目中,那是仅次于过年,甚至比过年更难忘的童年记忆。场面更盛大,欢乐更持久。
五点已过,六点不到,太阳尚未下山。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就开始端着盆子拎着水桶,往屋门前靠马路的地面上泼水了。那时候楼房很少,大部分都是一层二层的民宅。那时马路也不宽,汽车更没有现在这么多,一到傍晚,路上便安静下来。
我家老屋就紧邻这样一条马路,路边有一排梧桐树,冬天树干光秃秃的,到了夏天枝繁叶茂,蝉鸣阵阵。孩子们都喜欢在树下玩耍。有时候,树上会冷不丁掉下来一条毛毛虫,绿绿的软软的,有很多脚,让年幼的我很是害怕,也就一直记到了现在。
老屋一共两层楼,住了六七户人家,同一个大门进出。所有的大人和孩子,都熟悉得跟一家人似的。儿时的夏天,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蒲扇、蚊帐、竹床、蚊香就是我们的避暑“神器”。孩子大抵都是喜欢夏天的。跟吃和玩相比,炎热又算得了什么?夏天不仅有冰棒和西瓜吃,有酸梅汤喝(虽然都是偶尔偶尔),有知了蟋蟀可捉,有长长的假期用来玩耍,更有热闹堪比过节的马路纳凉。
纳凉是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而泼水,是纳凉的开始,是欢乐的开始。每家每户纳凉的地块基本都是固定的,约定俗成的。一盆盆水泼下去,燥热的地面立马腾起股股白烟,带着尘土的气息。这么泼洒几回,热气终于退了下去。等地面干得差不多了,太阳也下山了。一张张竹床、铺板、躺椅——各色能睡觉的家当,被陆续搬了出来,一字排开。当然主力队员还是竹床,家家户户都免不了有两三张,高低宽窄不一。这些在其他季节被束之高阁的“大块头”,终于等来炎炎盛夏,重出江湖,大显身手。
到了晚饭时分,多数人家都到外面来吃饭。有的人家把竹床当餐桌,坐竹床或小凳,粗枝大叶潦草地吃。有的搬张小方桌靠着自家竹床,几个小凳,家人围坐在一起,斯斯文文地吃。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是绿豆稀饭加酸豆角。绿豆稀饭降火消暑,酸豆角一般是自家泡制的,特别开胃下饭。其实外面这时也不是多么凉快,但比蒸笼似的屋里好了很多,所以人们的心情也就格外的好,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吃好饭,洗好澡,孩子们帅先跑出来玩耍。我和堂弟,加上邻居家的孩子,集结起来有十来号人。我们玩些什么,不大记得了。反正呆在外面,就是开心。天色渐暗,忙碌完家务的大人们,终于也摇着蒲扇,出来坐到竹床上乘凉。这时要好的邻居,可能开始相互“串门”,你来我家竹床或者我到你家竹床坐坐,东家长西家短,也聊得尽兴。
最精彩的环节,是听故事。邻居女孩君君比我大两岁,她爸爸在锅炉厂工作,个子瘦高,高深莫测的样子;妈妈是房管局的,头发卷卷的,还会抽烟,像电影里的女特务。他们能量很大,很善于交际,朋友很多。也不知他们怎么认识一个会说书的朋友,据说是省歌舞团的。省歌舞团的不是应该会跳舞吗?怎么会说书?我一直没搞懂。会说书的朋友跟君君爸爸年龄差不多,也可能小几岁,很会端架子。每次开讲,都要大家眼巴巴等很久。端茶递水更不在话下。慕名而来的街坊邻居大概有几十号人,把君君家的地盘,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和收音机,看电影也很奢侈。能请来说书人说书,几乎是轰动整条街的大事。因此,左邻右舍对君君爸妈格外高看一眼。君君爸妈走路,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
说书人讲的什么故事,如今也几乎全忘光了,只记得有一个恐怖的故事,听后我害怕了很久,晚上不敢一个人回屋里去。但越是害怕,越是想听。
最让人着急的是,说书人每次讲到情节高潮处,就来句“且听下回分解”。搞得人心里痒痒的。第二天一天都无精打采、神情恍惚,盼着天快快黑。
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听书时的盛况每每想起,依然清晰如昨:说书人的意气风发,抑扬顿挫;邻里街坊的屏气凝神,如痴如醉;结束后的意犹未尽,集体怅然……成了儿时记忆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也许听说书人说书,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它在我幼小的心田,不经意间播下了一颗爱好文学的种子。虽然这颗种子并没能长成参天大树。
夜深了,大人小孩各自回到自己家的竹床,沉沉睡去。讲究的,还撑起蚊帐。夏天再怎么热,到了晚上,尤其是有微风吹拂的晚上,马路上还挺凉快的,还需盖上单子,有人干脆把头都蒙起来。既保暖又防蚊。
蚊子多的时候,奶奶会在竹床边点上一盘蚊香。翌日清晨,盘子里便只剩一圈淡灰色的香灰,和光光的蚊香支架。记得有时睡到后半夜,奶奶会把我摇醒,回屋“捂一下”。奶奶说这样不容易生病。
更小的时候,我记得晚上明明是睡在外面竹床上的,早晨醒来却是在屋里的床上,估计是爷爷奶奶把我抱进来的。有一次半夜醒来,我发现自己睡在竹床边的地上,什么时候滚下来都不知道,迷迷糊糊爬到竹床上继续睡。还有一次,睡到半夜爬起来,摸黑回屋里拿起书包去上学,走了几十米远,被悄悄跟在后面的奶奶默默拉了回来(据说梦游的人是不能被叫醒的)。这件事可能是奶奶说的,也可能是我自己记得的,画面感很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梦游。
没有故事听的夜晚,我喜欢躺在我的小竹床上,手摩挲着冰冰的滑滑的竹床边沿,或听大人聊天,或看着满天的星斗发呆。那时候夜空上的星星真多呀,数都数不清。那时的我,懵懵懂懂,无忧也无虑。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约是上了初中吧,或者再早一点,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夏天没有再在外面竹床上睡过觉。我的童年悄然结束了。竹床上的夏天,和那满天的星斗,成了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后来,年幼的我们一个个长大,各奔东西。
后来,电扇空调逐渐走入了千家万户,竹床也悄然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再后来,老屋拆了,邻里散去,辛辛苦苦把我带大的爷爷奶奶,也化作了天上遥远的星星。唯有屋前的几棵老梧桐树,仍孤独地守在那里。每到夏天,斑驳弯曲的枝干上,依然枝繁叶茂,蝉鸣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