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我与地下铁

 龙与地下铁有什么区别?

地铁从站台出发,车厢稍一顿,好像趁人不注意似的,轻抬了约莫三四厘,随即便提速飞冲出去,而龙不也是?双爪落地以便人抓着它们的鳞片爬到脊背或脑袋上坐稳,腹下短短的四肢待一弯曲,就骤然腾空而起,有时甩出去几位尊贵的乘客,倘若人少,它便调转龙头在空中划个圈儿把那半死不活的叼在嘴里,人多就失了稀缺性,并不怎么尊贵,只好听天由命,肝脑涂地时多半一截龙尾巴也瞧不见了。地铁倒是不担心有这个问题,不过也常常甩的人在车厢里七荤八素。

弄死乘客的事儿在老龙身上不常见,地铁却是新的稳。

新加坡的地铁莫若叫地上铁,我在这儿读过小说、背过诗词、看过帅哥,最关注的却还是窗外的风景。商场和地铁合为一体的好处便在于,自己不知何时何地,从商场出来便上了地铁,和出门遛个狗,或乘私家龙驰骋,是差不多的,一旦开始就忘了外物。见着窗外的景色从不尽的国道高楼逐渐变得葱茏,虽则无法载云旗之委蛇,但隔着一层铁皮感受与空气剧烈的摩擦,尤其在五分钟上的长站,嗡隆隆的金属体轰鸣越来越大,既像是与无数并列的捷运在蚁穴般的地道里穿行,仿佛马上要脱离和铁轨间的推推搡搡,驶入一段全凭司机本领的虚空——而那对面自然是蜂巢似的成百上千的细小通道,承接对面的车辆钻进钻出——又像那几千年前的青龙,很快便要直上云霄,数十节的车厢成了一条摆动的循环隧道,酣睡的人软绵绵如他们的枕头,迷惘的人慌乱犹如他们齐眉的耳机线,都向着引力的方向坠落,只有紧张抓着拉环的我悬吊在空中,向上是龙的喉管,向下是龙的心脏。在身体和拉环融为一体之前,我便疾驰而上,握着龙角朝无数的空气和无数在空气中衍射的波发出咆哮。

但其实乘龙多数情况下是不潇洒的,飞的低了就得担惊受怕,坚硬的龙鳞固然不怕风霜雨雪,咱们娇嫩的皮肤若是被路旁哪个树枝划上一下,势必要拖曳出长长的红绸。而飞得太高,除了耀眼的青天白日,四野不见,很快就犯了晕症,眼前绽出一朵不断施放光华的图案来。居于中间,气流湍急,往往最为难熬,龙要避鹰燕,人的脸早被沉降在地表的粗砺的空气分子按地近乎瘪了,它长条的身子却还正弦波动,很难不使人以头抢地。

其实龙之于地铁,就像马之于汽车。骑马十分颠簸,没有经验的骑手一趟下来身上的软件儿抖搂碎了不说,牙也打战掉了好几颗,而骑马的速度其实并不快,顶多也就是普通小汽车的三分之一。所以无论是从安全舒适还是效率来看,动物都不及机械,或许龙就是这么被市场淘汰了吧。

我感受着座下地铁累得有些恼怒的喘息,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地铁不是不能脱离轨道而行,只是该如何修炼出龙的神通呢?

我看着车厢里恹恹的人,发现脑中的幻觉是多么可笑,清净者升而为天,沉浊者凝而为地,让自己的大脑无休止地震颤,心有多杂乱。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就腰酸背痛头疼,地铁的躯干中有这么多沉重的人,自然修不出神通了。

这时,窗外有个挖掘机的大脑袋在往土地上撞,对面的工人显得很渺小,如果那一头是撞在他身上,势必要骨断筋折,但它只是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上重复轻缓的撞击,工人做着停的手势和驾驶员交流,看不懂他们在作甚。这令我忽然感到一丝异样。我定定地看着身前的这些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十分寻常,正值夕阳西下,但地铁向西行驶,橙红色的光芒照不进车内,于是外部的祖屋被涂上参差的色彩,但由于看不到光源,再对比车内依靠着昏暗顶灯的灰白,惟有像两个世界。他们好像感觉不到我的目光,除了睡觉和看手机的人,也有少数在发着呆。我试着盯住对面双眼无神的老太,想着她大概用不了两分钟就会回瞪我了吧。

过了很久,她也没有理我,我怎么也不敢抬手去打断谁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只好继续看窗外。

黄昏有些灰色的碎云,令人感到天穹的弧度。我想,这些看起来很近的云朵其实很远很远,大概有三千米到十五千米吧。我心中生出一些感动,总算有些相信这世界是一个完整的,或许令我感到异样的割裂只是琐碎——还是现实的裂缝呢?

假如龙真的不再存在,怎么让地铁飞起来呢?我认真地思考起来。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龙身内,每个乘客都像是龙咽下的食糜。我们互不相干,虽然是由相同的物质构成,却包含不同的化学键。因为意识到了这点,我的世界就收缩起来;在有他人的世界上,这些云啊树啊,好像都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事物,偏生从地铁里眺望到的人间又那么清晰。这样看来,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是只可远观的呢?深海、星辰、绝壁,甚至写字楼反光的玻璃和那些颤动在我面前的树叶。我能摘下一片树叶,却不能将世界上的树叶尽情摸个遍,凭这一点,我好像摸到了困住我的华丽的樊笼。

突然,车内的广播响起了,只是听来好像是两段叠加的音波,那么相似,让我不太确定是不是耳鸣。啊,一个戴黑色口罩的男子信步穿过人群,他念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和广播完全重合。他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边大声宣读边走了过去,对面的两个印度人抬起眼,露出了极纯真的笑容。他们还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笑着继续看手机。我很诧异,但似乎跟着那个男子,感受到了片刻的自由。待到我快要下车的时候,他想必已经去和龙头说了几句话,又大踏步子从我面前过去了。

我下地铁的时候,天空有一条平直纤细的碎云被夕照镀成金粉,像一支震颤的光明快箭。等我稍远离乌泱泱的人群再看,光明已融化了箭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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