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个子很小,看起来平平无奇。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记得她的名字,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同桌,也不是因为我们俩之间有多么深厚的友谊。事实上,当时我对于老师让我们成为同桌这件事耿耿于怀好久。
新成立的班级,好多规则都在逐渐形成,我也在谨慎地遵守着各种规则,而其中一条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就是:远离那个女孩。
每次那个女孩走进来,教室里总会响起明显的嗤笑,而她始终一言不发,在笑声中沉默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当她从某个同学身边走过,那人一定会迅速将身体倾向另一边,仿佛她身上带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大家开玩笑时,她也总是不幸被提及,总是出现在:“叫你老婆XX来跟你说啦”之类的句子中。
只要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其实,她与其他同学并无二般。
虽然她是农村的孩子,模样朴实,但并不难看,甚至有几分清秀;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气味,衣着干净朴素;成绩中下,但比她差的大有人在;不痴不傻,也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事实就是这样,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她的什么不同之处,不也知是谁什么时候开始树立权威排挤她,她开始就这样毫无缘由地被隔离、被嘲笑。
刚开始与她坐在一起的几天里,我没有跟她说过话,因为曾经亲眼目睹,有人为她说过几句公道话而沦为全班的笑柄。
后来终于与她交流,仅仅是因为总是忘记橡皮擦、圆珠笔之类的文具,只好硬着头皮问她借。还好,对话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难堪,她好像忘记前几天我不理她的事了,而且很大方地借给我各种东西。
再后来,我们开始用小纸条聊天,并不是正大光明地交流,因为怂货的我仍然害怕被孤立。一来一去的小纸条承载着慢慢萌芽的友谊,我发现,其实她非但没有什么惹人讨厌的习惯,而且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
有一次,我在纸条上问她:“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排挤你呢?”
传回来的纸条上,她的字迹娟秀而整齐:“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做错过什么事,也从未跟他们讲话。跟老师讲过,他也只是敷衍我,有时想想,真的不想上学了。”
然而,那次以后,我跟她再也没有传过小纸条了。因为我渐渐了解,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麻木,相反,她正清晰而深刻地感知着自己所遭受的屈辱和嘲讽,而我的力量太小了,无法助她脱离困境,也无法被寄予过多的希望。
现在回过头想,那时的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有一个真诚的朋友,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分享学校中的点点滴滴。但懦弱而自私的我并没有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甚至连平常的聊天也不敢,反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向她强调她的特殊。
我的沉默看似对她并不造成伤害,但我参与和纵容了对她的排挤和隔离,并对这条规则缄默不语,事实上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汉娜·阿伦特曾提出著名的“平庸之恶”概念,她认为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第二种比第一种有过之而不及。
这样的平庸之恶可以发生在每一天,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恶就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可以是对校园霸凌的参与和服从,可以是网上毫无顾忌的谩骂,可以是办公室里附和的风言风语,也可以是公车上对于偷窃行为的充耳不闻。恶可以是一切因缺乏思考、判断而服从权威犯下的过错。
即便是现在,我认识到了年少时的过错,然而对于那个女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见得碰到同样的情形就能避免犯下同样的过错。人是群体性动物,社会总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不同集体组成,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办公室,即使我们不是罪恶的发起者,即使我们身处其中认识到了集体中隐含的不道德行为,即使我们为此感到良心不安,但仍然可以凭借集体舆论为自己解脱,最后表现为他者化的冷漠行为。
有人因为无知作恶,有人为达到私欲作恶,也有人因为懦弱不作为而作恶,如何避免在集体里潜移默化地参与作恶?也许只有两点,一是不可放弃的思考,二是直面本心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