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流道1号第四章

  那些比我活得更久远的变温动物们曾告诉我,不仅是蛇类离不开太阳,我们大家都是太阳的奴隶,太阳是天地万物的图腾。

  这话其实是真理。

  我从虚空中降临,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从来不问归程。天道的运行轨迹不是正如我的身体首尾相接吗?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为真实,才是恒古不变的。冷和热、明或暗对我来说其实是无碍的,但我的禁山需要四季分明才能滋养万物。

  每当季节交替的时候,我都留心观察着禁山里的变化。春雷惊蛰,花朵孕蕾,变温动物苏醒的时候是春天到了;冬至和夏至只需观察日夜的长短、温差足以区分,因为严寒和酷暑都是极端的;秋天呢,我会去溪边看一看水,当溪水没过那些被晒痛了一整个夏天的朱红色鹅卵石,那就是秋天到了。

  我最爱湾流道的秋天。立秋之后,湾流道还要热上一段时间,再过一阵,这里将呈现出山披锦缎,层林尽染,雾笼云涛的仙境之美。

  秋季是湾流道一年中人气最旺的时节。不仅因为景色怡人,也因为湾流道中学的升学季。彼时从校门口到操场挤满了人,个个都是虔诚的信徒。校长如同红衣主教一般在校内逡巡,神色肃穆仪态威严。宽广的操场上方腾起巨大的能量球,那是众人的信仰在发光。集体高涨的热情好似又贡献了一个迟迟不去盛夏。

  徐火生的公子徐日照今年也升了高一,同班的还有他的发小韩楠枫。两个人从初中部搬去了高中部,妹妹徐星繁则进了初中部念初一。

  同时,一个叫徐月耀的女孩子也来到湾流道中学,成为徐星繁的同班同学。不久之后她将认识徐日照,然后点燃他生命里爱的火焰。她是一个天生的魔法师,面对这个宿命中的男人,她一生中唯一的观众,她将付出漫长的时间和永恒的爱,为他倾情演绎永不谢幕的爱情魔法。

  山里的青柿子开始变红,徐公子也长成了美少年,这从外表一眼可见。他的个子比我家的樱花树苗还高一个头,身形很挺括;他的脸颊光滑洁白,皮肤细腻鲜见毛孔;山根既高且直,从侧面看去,鼻尖到喉结处的线条,已经初见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眼睛像桃花的花瓣,尖角翘尾,中间一汪深潭;嘴唇红润丰满,下唇的曲线像起伏的山峦。

  徐公子对自己的外貌不太在意,他认为那不过是他可供挥霍的资本的其中一项。他清楚知道自家在湾流道的地位,难免有种天生的优越感,可他同时也是善良正直的少年。

  他就快成年,对那些幼稚的玩乐早就不感兴趣。他开始关心父亲,关心家里的生意,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的转变。小时候,父亲在他心里是个光辉伟岸的虚化形象,家里有母亲、妹妹、周姨、佣人们的包围,他如同生活在母系氏族。如今父子两人都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因此刻意改变来适应对方,比如晚睡之前谈谈心,周末相约打打球,渐渐地父子之间亲近起来。徐日照的思维母树终于长出遒劲有力的枝干,根深叶茂只是时间的功夫。

  徐火生对儿子的变化感到欣慰,可也时常烦恼。儿子虽然长大,可毕竟不是个成年男人。他时常告诫儿子做事不要随心所欲,他说青春期闯下的祸也是有遗害的,别仗着自己年轻。徐日照嘴上答应,心里压根不当一回事。他觉得父亲过分谨慎了。对于青春期那些新奇的欲望,徐公子从不加以控制,探究那些奥秘他是不计后果的。

  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那我希望他原谅我十次。

  唉,你说这孩子。

  回过头想想我自己,又觉得这孩子没什么大错。他连什么是爱都还不知呢,能犯多大的错?我幼年时也曾经暗恋过一条竹叶青,她青翠欲滴的肤色甚合我的心意。我的情敌是一条粗鲁愚钝的莽山烙铁头,我胜券在握。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莽夫是竹叶青从小的玩伴,她并不在意我这条无根之蛇。自尊心受创让我极度愤怒,我当着竹叶青的面一口吞下莽山烙铁头。竹叶青悲痛欲绝,她把自己的身体送到我的嘴前。

  我说:你要自戗我决不允许,因为我能毁灭最强有力的生物,但我不能毁灭一份原始的爱情。

  我说完把莽山烙铁头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连蛇皮都没蹭掉一点,还是那傻乎乎的蠢样。竹叶青和烙铁头走了,但他们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我的视线里。我很快有了新欢――一条漂亮的银环蛇。我和他相处愉快,时常互相吐口水玩儿,后来因为吐出的口水偶有伤及无辜,我们又换了舌吻。那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你是个变异的怪物。瞧你,尾巴长刺头顶金光,身体藏着翅膀,连牙齿都比我们多,呵呵,你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他总这样故意逗我。我从不生气,只是追着他的尾巴咬,一直追到悬崖边,我俩最终缠绕在一起,把半截身子掩埋在飘渺的云层里。

  有了银环的陪伴,我的生活就像一首有了节奏的歌,日复一日反复吟唱,没有腻的时候。只可惜他的命太短,始终不能陪我到最后。我把他埋在我的树洞前,时常对着他的坟说话,泥土里的骸骨不会回应,但我并不怎么难过,就当他是在度过一个永不苏醒的冬眠。

  初恋真是个要命的东西。比起我的坎坷经历,徐公子的初恋可让人羡慕得多了。

  高中以前的不论,那些顶多算是初恋的雏形,仅仅高一上半期的两个月,徐公子就经历了数次初恋。初恋之所以不唯一,是因为他从不承认曾经开始又结束了的恋情。

  过去完成时不算,初恋永远在未来进行时。这就是徐公子的风格。

  这段时间湾流道气味是最迷人的,空气里总有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香味满足我们的鼻子,就有美景满足我们的眼睛。校门口的大红枫早就撑开满树叶子,从树脚望上去,仿佛千万只血红的五指掌印布满了天空。我跟随者风,从花香中来,停留在那以前耀眼夺目的红色之间,眼看着徐公子的又一次初恋正朝他娉娉袅袅走来。

  校门外,一个小美人儿挽着徐星繁的胳膊,两人手里拿着奶砖吃得蜜蜜甜。

  “繁繁,你怎么这么晚才放学?”

  话音刚落,徐日照和韩楠枫两人出现了,身后跟着一众校服女。

  “哥,小楠哥。我今天可是在学校把作业全都做完了才出来的。哥你呢,作业做了没?”

  徐星繁悠哉游哉地啃着她的奶砖,用作业反将了哥哥一军。

  “我徐日照还需要做作业?你请往后看。”

  徐日照傲慢地扬了扬下巴,余光向身后一扫:不远处站着一排校服女,正看着徐公子的方向兀自痴笑。

  “那些都是排队帮你哥做作业的,我也跟着沾光。”

  韩楠枫“嘿嘿”干笑几声,他心里想的是傻子才自己做作业呢。

  “哥,我要你给我买Y&j的裙子,绿色小碎花的那条。”

  徐星繁看着哥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为什么?妈不是刚给你买了一堆?你现在穿的鞋还是你上周讹我的呢。再说了,都秋天了穿什么裙子。”

  徐日照经常被迫送给妹妹各种礼物。他奇怪一个刚念初中的小女生,怎么爱美得如此过分。

  “我不管。哥要不给我买我就告诉爸爸你偷懒不做作业,说你每天都忙着谈恋爱,还和很多个姐姐谈哦。”

  徐星繁狡黠地眨巴着眼睛,她把雪糕塞进嘴里,伸手就去拽徐日照的袖子。

  “好啦好啦,怕你了。给你买,买还不成吗?”

  徐日照用力掐了一把妹妹婴儿肥的圆脸,无可奈何只得妥协了。

  “对了,这个是你的同学吗?怎么从来没见过?她看着有点眼熟啊,是像谁呢……”

  徐日照注意到妹妹身边站着的,那个一直默不作声吃奶砖的女孩:那是一个梳着薄薄的刘海,扎着双马尾,娇小玲珑的好似洋娃娃的小美人。她穿着灰蓝色的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顶端脖颈处,衬托着一张精致粉嫩的鹅蛋脸,所有五官都摆在最合适的位置,任何一个细微末节都没有不和谐的地方。最让人难忘的是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神清澈明媚,一瞥一顾都极有韵味,仿佛她就算一言不发,眼睛也能搜索到你心底的最深处。

  “像你啊,真笨!如果要在她俩中间猜谁是你妹妹,大家一定会猜她是你的妹妹。”

  韩楠枫潇洒地撸了一把自己的鸡窝头,感到风吹着冷,又瑟缩着把手揣回了裤兜。

  “你这么说来还真是……”

  徐日照的目光在徐月耀身上从头到脚游走了一遍,就像欣赏一副名画。他果真用心在看,还往前凑了两步。徐月耀脸上泛起红晕,半块雪白的奶砖僵在她的嘴边。

  “好神奇,怎么有个妹妹比我妹妹还像我妹妹。”

  徐日照两手按住徐月耀的肩头,开心地大笑起来,眼睛都笑弯了。

  “繁繁,你同学叫什么?给哥哥们介绍一下啊。”

  韩楠枫也赶紧围上去凑热闹。

  “哦,我是准备介绍来着。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这学期才来我们湾流道念书的,她叫徐月耀。”

  “她叫什么?”

  徐日照和韩楠枫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说,她叫徐!月!耀!你们干嘛大惊小怪的?哥,小楠哥,耀耀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你们可要关照她啊,别让人欺负她。”

  徐星繁搂着徐月耀的脖子,亲昵地靠在她头上。两人继续啃奶砖。

  “徐月耀?她也姓徐?月耀……这个名字还不错,挺好听的。”

  “所以我说她才是你妹妹嘛。她长得像你,连名字也像你们徐家人的名字。你还不快把她认下来,我也多个妹妹。”

  韩楠枫从来都把徐家兄妹当亲人看,所谓爱屋及乌,他也喜欢眼前这个和徐家兄妹各种相似的女孩儿。

  “你妹妹还少啊,怎么比我还急。”徐日照揶揄道,转而对徐月耀说:“你既然是星繁的好朋友,也就是我们的妹妹了。他叫韩楠枫,住在湾流道2号,是我的发小。如果以后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尽管来找我们,我们都能替你解决。”

  此时徐公子的脸啊,那张高耸着茂密头发的青春的脸,笑起来露出洁白牙齿的模样,多么自信和迷人。他也是个能长出天使翅膀的孩子。

  他向徐月耀的示好并不全是为了哄妹妹开心。他对眼前这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感到莫名的亲切,就像一个他认识了很久的人,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忘记了她,如今她又重回他的记忆,补上了那块缺失。

  “好啊,那谢谢徐哥哥,还有韩哥哥。”

  徐月耀的声音清脆圆润,不含一丝杂音,甜美得好像九月红苹果的滋味。她还十分乖巧地向徐日照点头致谢,笑起来刚好露出两侧的犬牙。那模样可爱极了。

  “嗯,不错,这个妹妹比原先那个好,很懂规矩嘛。”

  徐日照说笑着抬手抚摸了徐月耀的头顶,她略微卷曲的刘海富有节奏地颤抖了一下,脸上泛起一片粉红色的云。

  “太好了耀耀,你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你了。知道吗?我两个哥哥超厉害,‘湾流道龙卷风’的名头你听过没?我跟你说啊……”

  

  两个少男领着两个少女,一路踩着红枫的落叶在画里向下行走。不多一会儿那画就翻了一页,红枫纷纷后退,金桂的灿烂香味涌出画面,徐日照的家到了。

  “月耀,你家住哪儿啊?”

  韩楠枫难得绅士一回,提出想送徐月耀回家。

  “我家住在山脚159号的公寓。”

  “哦?那么远?”

  两位公子颇感意外,他们原以为徐月耀的家同他们一样在山上。

  “也不算远啊,这都是下坡路,很快就到家了。”

  “那你上学怎么办?家里有没有人开车送你?从山下爬上来还是很累的吧?”

  

  “有啊,爸爸会接送我。他骑摩托车,很快也很方便的。今天爸爸班上有两个学生犯了事,他得留校处理,我先回家去做晚饭。”

  “什么?摩托车?”

  韩楠枫的表情夸张得像一个傻子,他对湾流道有人骑摩托上下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等等,你说你爸爸班上?”

  徐日照关注的则是不同的点。

  “是啊,哥,小楠哥,你们还不知道吧?耀耀的爸爸是你们高中部的语文老师。他叫徐定安,是王校长亲自特聘来的,听说很了不起的哦。”

  “原来我们湾流道中学最有学问最严厉的语文老师竟然是你爸爸?那可太棒啦!我的语文成绩糟糕透了,要不,等下次你爸阅卷的时候,你帮我把答案改一下,怎么样?小楠哥请你吃猪脸那么大的雪糕,好不好?”

  韩楠枫一听自己的语文老师竟然是这小丫头的爸爸,立马像抓住了救星。他哈着腰凑近徐月耀的脸,对她嬉皮笑脸的各种糖衣炮弹。

  徐月耀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又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咯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双马尾也在表示拒绝。

  “怎么,不给哥哥面子?这对你来说小事一件嘛。”

  虽说是比徐月耀痴长几岁,可在我看来,这个心智极不成熟的韩公子,还不如两个小丫头靠谱。他把徐月耀当成一个可爱的娃娃逗着好玩儿,可娃娃看他更像一个娃娃。

  “那可不行,我不吃你的猪脸雪糕。我爸最讨厌弄虚作假,这个忙我帮不了。小楠哥,你还是自己努力吧。”

  徐月耀毫不留情拒绝了韩楠枫,还俏皮地向他吐了个舌头。旁边的徐家兄妹笑得前仰后合。

  “听到没有?人家不要你的猪脸。这么大个人了还让人家小妹妹帮你作弊,丢不丢人啊你。”

  徐日照一拳锤在韩楠枫肩头,那家伙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

  “我开玩笑的嘛,干嘛这么用力,痛死啦!”

  韩楠枫故作龇牙咧嘴状,用手揉搓着肩膀。

  “好了,我真得走了,大家再见。”

  徐月耀笑着跟大家挥手告别,回头一溜小跑下山去了。彼时湾流道的天空辽阔高远,憨娈的夕阳如梦境般美好。金色的余晖追随着逐渐远去的背影,两只愉快的马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跃动着,她那跳脱的身影在湾流道的下坡路上越变越小,随后一个拐弯,好像纵身一跃跳下了海,消失在徐日照的眼里。

  这丫头还挺可爱。繁繁,以后带她来我家玩儿吧。

  徐日照对妹妹说。他稍微有点近视,目送徐月耀远去的时候一直虚着眼睛,意味深长的模样。

  “我就知道你们会喜欢她。耀耀的确是特别好呢,人又美心又美还温柔,不像我们班那个招人烦的,和耀耀简直是两个极端。”

  说话间,三个人走进了湾流道1号的院子。他们也不进屋,直接把书包扔在草地上,然后惬意地躺倒在树荫底下。

  “啊――真舒服!”

  “哎呀,我们湾流道的少爷小姐们,还真是万年不改的臭习惯啊,明明这里有桌子椅子不坐,怎么又躺地上去了?白校服都快变灰校服了。一会儿脱下来我给洗洗。先过来喝点东西,快起来。”

  说话的是徐家的女管家周姨。她和丈夫从来不是这个家里的雇佣工,而是这个加的一份子。她对徐日照和徐星繁都视如己出,把他们从小带大,孩子们也很爱她。

  周姨外貌平平无奇,但脸上笑容颇温暖。她做事的时候喜欢穿深色套裙,平地软鞋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就连额尖的碎发也被她用黑色发卡别了起来。她的身上有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明显特征,对自己要求严苛,对孩子们几近溺爱。

  “谢谢周姨。”

  几个孩子爬起来坐到花园中间的椅子上,边喝东西边聊天。

  “繁繁,你刚说你们班有个特讨厌的人?是谁啊?有没有招惹你?要不要我去教训他?”

  韩楠枫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柠檬冰水喝了一大半,表情满足到不行,于是又开始无事找事了。

  “动不动就要教训别人,我看你才欠教训。别教坏我妹妹啊。”

  比起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韩公子,徐公子还算斯文有礼的。

  “她是个女生,叫宁北夜。人长得冷冰冰的,性格也特别古怪。她跟谁都不怎么说话,总之很难相处。今天我好心想约她一起回家,哦,对了,她家也住山下的公寓,和耀耀是邻居。”

  “哦,是个女孩子啊。那结果呢,她拒绝你了?”

  “可不嘛,板着脸跟我说了个‘不’字,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好像我跟她说话是冒犯了她。你们说,她是不是太没礼貌了?”

  徐星繁说起那个叫宁北夜的女生仍感觉不快。在她从小所受的教育里,为人的基本礼貌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有。

  “宁北夜?名字倒挺好听的。北夜……跟星繁和月耀一样,你们都是夜晚的精灵,长大后都会变女神的哦。”

  韩楠枫一句话就把徐星繁给逗笑了。

  “算了繁繁,有的人天生孤僻,不愿意和别人交朋友,你不要放在心上,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徐月耀那样招人喜欢的。”

  “哥,你也觉得耀耀很好吧?不如你以后把她娶回来当我嫂子,我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玩儿了。好不好?”

  徐星繁双手托着圆啾啾的脸蛋,对哥哥一个劲儿眨着眼睛。

  “好啊,既然我妹妹喜欢,哥哥就如你所愿,我决定娶徐月耀当老婆。”

  徐日照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在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爱情是什么的时候。他在无意识间做出最轻率的承诺,以一种极不负责任的态度。他当时只想着逗妹妹开心,他不知道周天皆有神祗,总有一个留心听他说话的,会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

  狂言乱语是要付出代价的,小伙子。我看见了今后的他,预先对他表示同情。

  夜晚,禁山脚下的天空是橙红色的,风在水面上肆虐,黑黝黝的江水翻起波浪,像一股一股绞动的麻花辫。

  

  时钟指向九点。徐定安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教案,目光却停伫在窗外那一片江面上。他的身体入定一般纹丝不动,眼神里有说不出的落寞和哀伤。这一晚的山城升起薄雾,江水格外冰凉,夜风四处乱窜,吹散了空气里的热闹喧嚣。徐定安穿着单薄的毛线背心,微微躬着背,瘦削的身材已不如年轻时挺拔了。

  “爸,喝点热茶休息一会儿吧,别太累了,当心感冒”

  徐定安闻声回头,看见女儿端着茶杯站在他身边,有那么一刹那他竟错以为是妻子在对他笑。他的心顿时融化了。

  “爸爸就快弄完了。你呢?怎么还不去睡?”

  

  “我还不想睡呢。爸爸,以后放学你不必送我了,我可以和我的同学一起回家。你事情多,不用迁就我的时间。”

  “哦?和哪个同学?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徐定安搁下手中的笔,严肃地看着女儿。

  “爸,你别这么紧张,她是女同学,叫徐星繁。哦,对了,还有她哥哥。今天我们一起放学,他们兄妹还特地送了我一段路呢。”

  徐月耀开心地跟父亲说起今天放学的事,老父亲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听着听着却皱起了眉头。

  “原来是徐家那两个孩子啊。”

  “爸爸,你也认识他们吗?”

  “不算认识吧,和他们的父母有过几面之缘。你也见过的,只是你当时太小,根本没有记忆。”

  徐定安的眼光再一次投向遥远漆黑的江面,好像江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爸,你怎么了?”

  徐月耀推了推父亲的手臂。

  “没事,”徐定暮然回神,又问女儿,“耀耀,你和徐家那个女孩儿很要好吗?”

  “嗯,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其实我对这间学校很陌生,不像其他同学,多数都是从小在湾流道念书。有时候我会觉得不适应。星繁她人特别热情,帮了我很多,有好吃好玩儿的也总想着我……总之,星繁对我很好很好,我挺喜欢她的。”

  “是这样啊,那真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身边有个这么好的同学和你互相关照,爸爸也很高兴。不过耀耀,我们不能随便吃人家的,拿人家的东西,感情再好的朋友之间也不行。要自尊自爱,知道吗?”

  “知道啦,爸爸。你教我的我怎么敢忘?我也会把我最喜欢最珍贵的东西和好朋友分享,不会随便接受人家的恩惠,你说过的话都我记得。”

  “真是爸爸的乖女儿。行了,去睡吧。”

  “嗯,爸爸晚安,你也早点休息。”

  “知道了。晚安,宝贝。”

  女儿对徐定安来说就是夏天的凉风,冬日的暖阳,是他所有快乐的源泉。徐定安看着女儿的背影,那孩子已经长得和妻子差不多高了,两个人的身形也很像。女儿说话的的神态、动作、声音,无一不勾起他对妻子的怀念。

  唉,斯人已去,徒留孤寡,心碎神伤。

  徐定安无心再做下去。他整理了书桌准备去休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去了女儿的房间。徐月耀正开着床头灯在看书。

  “耀耀,你说今天和你一起回家的还有徐家的哥哥?还有谁?”

  徐月耀放下书,有些奇怪地看着父亲。

  “是啊,爸。怎么了?不是跟你说了吗?有星繁的哥哥,叫徐日照,还有他的发小,姓韩。他们人都挺好的。”

  “哦。是这样啊……女儿,你现在不是小女孩儿,你是少女了。你和徐星繁一起玩儿爸爸赞同的,可和那些男孩子,还是不要太接近的好。你懂爸爸的意思吗?”

  徐定安隐晦地暗示女儿,离徐家的儿子远一点。徐月耀不懂为什么父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说,我从对面的学校过来这里,要适应新的环境,多交一些对我有益的朋友吗?我觉得徐星繁的那两个哥哥挺好的。”

  “爸爸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他们是男孩子,又比你大几岁,不会愿意带你这样的毛丫头玩儿,别总去麻烦人家,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爸爸。”

  徐定安看着女儿似懂非懂的样子,也不愿再多说。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女儿长大了,自己应该在她身上多花点时间和心思。其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只是隐隐有种不安。他不想和徐火生一家再有什么瓜葛,可女儿偏偏和人家的女儿成了好朋友,还有那个哥哥……

  也许全天下有女儿的父亲都会在女儿长大后感到一种焦虑,尤其对是女儿开始跟异性来往之后,这种焦虑更甚。有的父亲会对女儿身边的少男格外苛刻,甚至怀有敌意,好像饿狼会随时扑过来来衔走他们的宝贝。他们得时刻警惕着,不让“坏人”有可乘之机。至于谁是“坏人”,这个可见仁见智了。“坏人”在父亲们的眼里定义是非常广泛的,而且十分抽象,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既定的形象,一切全凭老父亲们的感性来判断。而感性是不用讲理的,就像徐定安明明知道徐火生不是坏人,却仍然不愿意女儿和徐家的孩子走得太近,尤其是他家的儿子。

  我在江心游水,伪装成波浪的模样起伏上下。江水的温度刚刚好,再暖一点就会让我犯困了。

  我凝视着远处那个孤独的身影,那个可怜的男人,人到中年仍孑然一身。女儿再暖再贴心,对他而言都只是暂时的陪伴。她始终是要离开的。

  一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重新坐回书桌前,落寞的眼神再次投向我,投向这漆黑一片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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