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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南风烬明,水珮风裳,浮光灿烂。
画舫在裳兮河上驶过。船上簇拥着一位小姐,身着凤冠霞帔,却扇遮掩住了脸,仅可见她额上的兰花钿。
岸上的人攘往熙来。这小姐一到,更为喧闹。
“这沐相的小姐今儿可算是露面了。”
“瘦成这样,也不见得会有多好看。”
过了这街巷,前面便是倾璃桥了。
裳兮河间水如墨。
这才有人注意到,倾璃桥上亦有一位美人。着素霓,长发如瀑,目似冷月。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她痴痴地唱着,不喜不悲。衣袖掩明月,青丝随风起。身似流云潇潇去,翩若惊鸿。将身后的烟花都衬得寒冷。
歌罢袖落,人似一片雪落入河中。河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很轻,没有惊动一片水花。
画舫过了倾璃桥。
02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殿下,此大雪来之甚异。澜枍今又乱我边防,恐是不瑞之兆。”
“这大雪昨夜乍起,想定不是澜枍之乱,而是近期所为有乱神明。”
昨天,皆知苏相与沐相联姻。
圣上不语。
“传司天监,必要在两日内给朕察清。”
雪落市巷,被喧嚣惊碎。
一位着白狐氅的男子撑着伞,进了胧月楼。
“哟,这位公子找谁呢,快里面坐。”
男子向楼上看了看,“南宫娘子今日可在?”
“公子真不赶巧,这南宫娘子自昨日便不见了,我们也正寻呢。”
“既是如此,那劳烦一会见了君羽殇大人,引他来见我。”
老鸨心中早知此人不凡,无奈不识得,便小心地答应着退下。
03
“子烬,寻我何事?”一位着深青狐裘的男子拂帘而入。
“羽殇快坐。”座中的人为其斟酒。
“今日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查一桩案。”
“何案能让子烬挂心?”
“昨夜我大婚,却发现这沐相之女与南宫娘子容貌一模一样。”
“哦,可是这世间的人难免有相似。”
“我亦奇怪,但你可记得我们上次救南宫娘子时,她耳后的兰花印。”
“是有这个兰花印,可这又如何?”
“沐小姐耳后亦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那你是怀疑这沐小姐是南宫娘子?”
忽然,外面一阵喧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人们皆围在裳兮河畔,中间躺着一具被冻僵的尸体。
女尸的白衣上缀着冰粒,脸上没有狰狞和悲伤。
“大理寺卿君羽殇在此,请诸位移步。”君羽殇挤出人群,定睛一看便惊住了。
“这是南宫娘子!”
君羽殇看向身旁那位白裘男子,他正用扇子拾起女尸的头,耳后露出清晰的兰花印。
“君大人,可千万要为老奴做主啊!”刚才的老鸨跪着大喊。
君羽殇回头看向白衣男子,发现其早已不见。
04
两年前的鹿鸣宴,为庆苏相回京。京城名妓南宫醉月在月下起舞,折桂献苏相。苏相大喜,当场赞其舞惊鸿。
苏子烬与君羽殇相隔半年,一见面便在屋檐上畅饮了一夜。
第二日子时,天正深黑。偶有几处人家还点着灯。
“羽殇快看。”苏子烬指向对面的胧月楼。
胧月楼的外庭上,有一位着华服的女子,手上拿着剑,正向颈部移去。
见势不妙,他俩忙过去,救了女子。
“这是南宫娘子!”
“方才鹿鸣宴上娘子还好好的,此时娘子为何要寻短见呢?”
南宫醉月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这世间广阔,有趣的事儿多了去。这件厌了,扔掉再换一件。娘子何必执着一事呢?”
“敢问公子是……”
苏子烬一手攀住君羽殇:“我啊,江湖大侠苏子烬,他是我徒弟……”
南宫醉月笑了“那多谢苏大侠指点。”
“娘子耳后……”君羽殇一惊。只见南宫醉月耳后的兰花印上隐隐泛着光。
“公子莫惊,此印妾身生来就有,遇血则兴。方才妾身……”
“来,本大侠的专门秘药,平时受伤全靠它续命。”
南宫醉月刚要道谢,可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05
苏子烬快马奔回去。
“少爷回来了。”
“沐娘子在何处?”
“少夫人方才在书房内阅书呢。”
苏子烬闯入书房。
书房内点着檀香,蓝衣女子正坐在椅上阅书,见苏子烬进来便对身旁的侍女道:“思危,你出去吧。”
“苏公子寻知南何事?”
苏子烬仔细端详着沐知南:“沐娘子可曾认识南宫醉月?”
“胧月楼花魁,今日死在裳兮河畔的南宫娘子?”
“沐娘子如何得知……”
沐知南笑了:“我这些年虽深居府中不曾外出,但身旁还有思危和谨言,不至于不闻外事。”
“那娘子可曾见过南宫娘子?”
“我未见过南宫娘子,但我知道我与南宫娘子面容相似。”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可苏公子现已知道我不是南宫娘子,请苏公子莫要再多疑。”
“如今这名振京城的南宫娘子死了,公子是想借此案扬名?”
“既已答应沐娘子出仕,那便必先振其名。”
06
“其实这南宫娘子早在去日夜间便死了。”
“昨夜我乘船过坠璃桥,月下沉河自尽的人正是南宫娘子。”
“为何昨夜无人提起。”
“市井上人声嘈杂,水上又皆是送亲的画舫,自是不察觉。但当时她在我眼前落水……”
“你为何不救她?”
“请苏公子明了昨夜是两相联姻,若被一个自尽的花魁耽误,后果就不是死一个南宫娘子那么简单。联姻之时发生命案,虽你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若朝中有人借此惑了官家,到时……”
苏子烬没有说话。
“如今此事已出,您要做的是以您的名义查清此案。”
苏子烬行了礼,沉默地出去了。
07
讼棘堂内。
“子烬,我已知道南宫娘子是昨夜自尽。”
“那此案……”
君羽殇示意他过去。
一根银针刺进南宫醉月喉部,取出时已现墨色。
“坠水自尽者又何需对自己下毒呢?”
“那此案并非那么简单,自尽只是为掩众人之目,真相尚藏得深。”
苏子烬叹了口气:
“羽殇,我们得去一趟胧月楼了。”
08
“君大人苏大人快里面请。”又是老鸨的声音。
苏子烬仔细看了看老鸨。
君羽殇见他不语,便道:“这南宫娘子死了,胧月楼还这么热闹呀。”
“瞧君大人说的,咱胧月楼小娘子多着呢,月儿虽死了,但这胧月楼还得继续下去呀……”
苏子烬打断了老鸨:“那今后可得辛苦您了。我们此行是想进南宫娘子房内看看方便查案,也好早日还南宫娘子清白。”
“大人有所不知,昨日有人亲眼所见月儿是自己坠水的。且月儿房间紧锁,老奴的钥匙是前日被下人偷去……”
“既如此,我们便不劳烦您了。此案是自尽,那就结了。”
苏子烬说完,拉着君羽殇离开了胧月楼。
09
“子烬,为何不查了?”
“刚才那老鸨有问题。”
看着未反应过来的君羽殇,苏子烬道:“我初见她时,她不认得我。但当我说出你名字的时候,她明显不自然。后来她又能一眼认出你,那时我便奇怪,一个老鸨怎会认识一个不近烟火的大人。而刚才,她又认得我了。”
“是她私下查了?”
“一个普通人如此了解一个不常露面的大理寺卿,又能以如此快的速度查到一个从未现于世面的公子。她为何要查?又如何能查到?”
“且在南宫醉月死后把一切打理得过于妥当,又对南宫醉月的案子草草。”
“意思是这案子与那老鸨有联系?”
“眼下明查只会打草惊蛇,唯有等晚上……”
10
明月惹风铃,青松缀残雪。
三个黑影出现在胧月楼的外庭。
“洗砚,你在外面看着,有人来时以墨蜂为信。”
“属下明白。”
苏子烬拔下头上的白玉簪,打开了后房锁。
吹燃火折子,两簇光在黑暗与晚风中凌乱。
房内没有任何迹象,一切随常。唯独少了主人。
“子烬,快过来。”
靠近床边的地上有一片酒渍。
君羽殇凑近闻了闻,“果然有毒。”
突然,前门猛地打开,灯皆明了。
白日里的老鸨站在门口笑道:“奴家都说了锁开不了,两位大人又何必走后庭呢。”
“既然来都来了,就留在这陪月儿吧!”老鸨说完,身后十几位持剑的女子向他俩冲来。
“不好。”宫羽殇急忙把苏子烬护在身后。从腰间取出一布袋,放出一群墨蜂。
墨蜂向那些女子飞去,似一阵风暴。
“子烬,这蜂也撑不了多久,先走为妙。”
黑影从外面破门而入。
“尊上先行,她们交给属下。”
11
思危拿了当日的新事帖,给了小乞丐些银子,便回府。
城外的野坟林冷得要死,地上还冻着雪。
忽然看见前面一个黑影,暗知不对,便躲在树后看。
那个黑影正朝地上十几具尸体上洒浸魂酒,看着尸体一点点地被腐蚀,思危不禁打了个寒噤,却不小心惊动身旁的树枝。
“谁?”
思危不敢说话了,可是一把紫铜刀已架在了她脖子上。
“一个小丫鬟敢半夜走野坟林,胆子不小啊。”
“奴家外出拾小姐日里丢的玉佩,实在寻不到,只好回去。”
黑影笑了:“哪家的婢女说谎都不过脑子,小姐可是在这野坟林丢的玉珮?”
思危记起那地上的死尸,便道:“刚才大人所为,思危无意撞见。但思危绝对守口如瓶。”
思危深知黑影不会放过自己,但还是这么说了。
可黑影却不着调地说了句:“原来你叫思危呀。”
思危愣了愣,“能有浸魂酒,大人想必是大理寺中的人。大理寺惩奸除恶,定不会为难奴婢。”
黑影看了看手中的浸魂酒,“好个聪明的小丫鬟。”
树枝上承的雪越来越多,终于砸下。
思危大叫一声,黑影忙撤了刀,把她护住。
看着黑影头上的雪,“谢大人相救。”
可黑影却扯下她头上的翠羽,“丫鬟都能上翠羽,沐家的?”
黑影也没有要思危回答,“走吧,把嘴巴闭上,我还不想对你用遗梦散。”
12
烛光映在苏子烬的脸上,清澈的眸子紧盯着手里的孔雀蓝手镯。
镯子很宽,镂空的金质镯身上镶嵌着孔雀蓝宝石,宝石交接处织着翠羽丝。
“这藏在暗柜里的镯子,想必没那么简单。羽殇你看看。”
君羽殇接过镯子,便惊了。
“用翠羽丝织孔雀蓝,是澜枍!”
“你说什么?”
“澜枍盛产孔雀蓝,如今的女可汗兰思谯又喜爱翠羽,所以澜枍匠人将孔雀蓝与翠羽丝织成镯。这种镯子在澜枍多之又多,但忌了圣身的讳,所以我们这都不会有。”
“这镯子是我刚才从南宫醉月床边的暗柜里所取,动了那机关,人就来了。”
“那地上的毒酒和南宫醉月的死……”
“现在看来南宫醉月的死不是老鸨所为,且她们之间藏着秘密。”
“当时老鸨对她的死并不吃惊,且早有准备……”
“羽殇,你可记得老鸨叫她时,语气中的敬畏?”
“哪有老鸨对花魁敬畏?”
“哐当”一声,镯子掉在了地上,两人急忙去捡。
镯子经这一摔,弹出了一个暗卡,里面有一卷纸条。
打开纸条,却是双面白纸。
“用火试试。″
君羽殇拿到火上去过了过,果然出现了几行澜枍文。
“羽殇,什么意思?"
“联姻夜,跳河,杀你。”
13
“就现在看,南宫醉月的死根本不是冤案,而是阴谋。”
“但为何杀了你后要坠河,而你又没事?”
“当时在胧月楼时老鸨只说要杀我们灭口,并不知道杀我是任务。”
“老鸨没看过纸条,却知道机关,唯一的解释便是澜枍人的阶级高下。”
“澜枍人阶级明确,下级确实不会动上级之物。”
“可关键是南宫醉月为何没有杀你。”
苏子烬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今我没有死,澜枍便会有下一步计划。我们既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用意,又不知他们在何处……”
君羽殇叹了口气:“等着洗砚回来审老鸨吧。”
14
老鸨被两条铁锁链悬挂起来。缓缓抬起头,凌乱的发丝后是仇恨的双目。
苏子烬笑道:“老人家一把年纪,太犟可就无人孝敬了。”
他轻拈着一杯水,来到南宫醉月身旁。
“您倒是可以为澜枍取义,可若是我将这刚化的雪水灌入南宫醉月体内……”
老鸨疯了般地大声叫:“月儿已经死了!若这样她便再也回不了枍水。”
“我对你们的鬼神没兴趣,我只是问你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当然是让澜枍复兴!”说罢,仰天大笑,自断舌根而亡。
“把她带下去。”
“苏大侠如今也不顾人命啦?”
“死她一人,可以让更多的人活,不管是澜枍人还是中原人。”
“不是我说,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半句没听进去,这沐小姐还真是厉害。”
苏子烬敲了下君羽殇的额头,“学着吧,小徒弟。有这南宫醉月,不怕他们不来。”
15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位男子骑着很高的乌骓马向西市走去。
齐腰黑发如瀑,宽大的衣袖拂过缀满珠宝的马头。
“姑娘,买两个石榴。”
“公子拿好。”
男子俯下身,把血红的石榴籽喂给马。
“乖,踏雪。”
走进胧月楼,熟悉地坐在最靠里的位置。
“公子找谁呀?”老鸨殷勤地说。
男子抬起头,细细打量老鸨,朱唇一勾:“本公子来找南宫娘子听昆曲。”
“公子有所不知啊,南宫娘子前日里坠河自尽了。”
“哦,那便带我去看看琉璃姑娘吧。”
刚进室内,便几把银刀一齐将男子架住。
男子却不以为意:“君大人出来吧。”
君羽殇与苏子烬一同从帘后出来。
“贵国的易容术着实很粗糙啊。”男子指尖挑动着脖子上的银刀,轻佻地说。
苏子烬示意护卫们放开男子。
窗户打开着,雪花随风吹进屋内。男子潇洒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任雪花偶尔在发梢上打闹。
“在下澹台染,来求取南宫醉月的尸体。”
君羽殇看着他轻松而深邃的眼睛。
“你们澜枍闹这么大的事,现在又要索回尸体,还真是潇洒呀。”
澹台染笑了笑:“自然不会白取,我们以苏相之子的尸体来换。”
君羽殇听到这,脑尚未反应明澈,嘴先道:“这苏相之子死都死了,要个尸体也不过是多添具棺材。毕竟苏相之子的尸体喝了雪水也不会回不了枍水,是吧?”
澹台染一改刚才的漫不经心,愤怒地站起来。
“澹台公子何必发怒,这南宫醉月的尸体我们先保管着,等公子的条件让我们满意了,再来取也不迟。”
雪风让苏子烬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
16
看着澹台染远去的背影,君羽殇松了口气。
“刚才吓死了,还好我反应快。”
苏子烬点点头,“不过现在可知澜枍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南宫醉月杀错了?”
“联姻夜就一个新郎都能杀错?分明就是故意的!我们可救过她的命。”
苏子烬摇头不语。
顷刻道:“刚才放去追澹台染的墨蜂回来了吗?”
“还没有,但应该不会有事。”
“那先跟我回府,查查那个枍水。”
“正好我也拜访拜访苏伯伯。”君羽殇又转头向洗砚,“洗砚,备车马去苏府。”
17
苏子烬与君羽殇坐在地上,周围是丢得乱七八糟的书。
“皆知澜枍以水为尊,这枍水是一条河。”君羽殇道。
苏子烬念道:“澜枍人,阴阳相间者,其魂归枍水方可新生。”
“这书中的阴阳相间者,可是将死未死之人?”
苏子烬想了想,“不,是像南宫醉月那种死了,但没死绝的人。”
“什么意思?”
“既然南宫醉月要跳河自尽,此前又为何要服毒呢?除非那不是毒药是解药。”
屋内两人正讨论得忘我,屋外走来一个婢女。刚要进门,被洗砚拦住。
“你干什么!”
“尊上和苏公子在里面谈要事,闲人免进。”
思危见是大理寺的刑探,便客气道:“沐小姐方才阅书时遗了玉珮,遣思危来取。”
洗砚笑了:“我说你这小姐到底有多爱丢玉珮。上次丢,这次还丢。”
思危愣了,“大人是……”
洗砚凑近道:“鄙人洗砚,最喜欢看人拾玉珮。”
这时苏子烬打开门,“思危姑娘进去吧。”
思危朝苏子烬行了个礼,在书桌上拾起一个玉珮,出门走到洗砚面前。
“砚大人,小姐丢的玉珮请过目。”
说罢便离去了。
“洗砚。”君羽殇靠着门喊。
“在!”洗砚单脚下跪,手重重地锤在地上。
“墨蜂回来了吗?”
“全回来了。”
“好,画下地图再把这些蜂给我。”
18
两日的期限已到,司天监跪在地上。
“六月都能下雪,那么大的司天台是摆设吗?”圣上无奈地揉着眉头。
“圣上,这六月大雪之因唯有奸臣乱世,还请圣上深思啊!”
跪在地上的司天监颤抖地说:“虽不知原因,但星斗之象决非不瑞。”
圣上缓缓抬起头,看向苏相。
“臣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若持续大雪将影响百姓耕种。依臣见因先在田地旁燃火化雪,防止农作物受冻。”
圣上看了看苏相,“先按苏爱卿的做。”
下朝后,君羽殇追上苏相。
“苏伯伯!”
“殇小子!在大理寺磨炼了这么久也像个大人。”
“苏伯伯,方才在朝上……”
苏相看了看同行的司天监,“不过是一群人想借大雪来惑众谋权而已。如今子烬与知南联姻,圣上自是不会轻动。但也正是此联姻成了这鬼神之说的柄,这朝中清浊混杂,是非网网啊。”
说着,苏相突然停下,仰头望天。
“我苏半山,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紧随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句话,说给君羽殇听,说给来往的百官听,也说给这漫天落下的雪听。
19
“子烬,百川图借到了。”
君羽殇把刚借来的百川图放在桌上,展开比桌面还长得多。
“这里是枍水,周围是草原。”苏子烬手指着枍水顺着画,“果然是裳兮河!”
君羽殇惊了,“裳兮河竟是枍水支流。”
“澜枍人以水为尊,既然魂归枍水方重生,那枍水的水定不是普通的水。且南宫醉月想要跳河生事,她跳护城河,事情不是会闹得更大吗?所以我便猜想这裳兮河和枍水有关。”
“这澜枍的水是真有奇效……”
苏子烬递给君羽殇一卷书道:“不止这些,澜枍人不仅以水为尊,还善控天移候。”
“既能控天移候,那六月飞雪又有何难?”
君羽殇看着苏子烬叹了口气:“子烬,因为这场雪众人皆说两相联姻,奸臣乱众带来不瑞。圣上又迷信这鬼神之说,虽现在不轻动,但长久下来……”
“长久下来举国上下皆道两相之污,圣上也会怀疑。从此朝中混乱,也就合了澜枍人的意。”
“子烬,这书上有没有控天移候的方法?”
苏子烬摇摇头道:“这书是我从父尊暗柜中所得,只是粗写但也非世面上可得。
君羽殇想了想,“那苏伯伯可知?”
20
澜枍屡犯中原,战火纷争,京城动荡。
宰执之子苏半山随太子一同到澜枍做了人质。
做人质的日子低微下贱。
一日苏半山与太子外采菌,草原广旷,同行的侍卫各自散了。
苏半山与太子正采着菌,殊不知突然间飞下只大雕。大雕刚抓到太子,太子便赶快逃跑。大雕一路紧追,苏半山护主心切,急忙扯住大雕,自己却被按在地上。
眼看大雕就要啄向苏半山的眼睛,突然一只箭飞来直中大雕的头。
大雕一动不动,满脸是血的苏半山朝旁边看去,一个骑在马上的澜枍女子收拾着手上的弓箭。
澜枍女子骑着马走上前来,高高地俯视苏半山:“中原来的人质果然弱不禁风。”
话完,女子便扔下药瓶走了。
苏半山后来才知道,那位射雕的澜枍女子是南宫珉,最年轻的女将军。
世界温暖,草原明亮。
苏半山成了将军府里的常客,南宫珉没有对苏半山提防,将军府上的兵书、政书以及密卷苏半山皆读了。
几年后,澜枍内乱,中原趁机出兵。南宫珉战死,太子回国几年后登基,苏半山被封大夫,一人照顾着还在襁褓中的苏子烬。
几经周折,苏半山出庙堂回庙堂,实行改革圣上力挺,做了如今的左宰相。
21
苏半山确实知道这控天移候之术。
六月飞雪乃澜枍秘术,需一位澜枍皇族血脉服下舞莲散,再浸入枍水中,从此天降大雪。而那位服毒者头七之前不可服雪水,头七后再服枍水方可重生。
“苏伯伯,那可有停雪之法?”
“停雪之法甚是简单,只需另一位澜枍皇族触枍水即可。”
苏子烬道:“难怪澜枍人想要南宫醉月的尸体,原来是皇族。”
“爹爹,我们已知这大雪是澜枍所为,何不禀告圣上?”
“此为秘术,没有证据,又有几人相信?”
君羽殇道:“那我们现在只能顺着澜枍来交易……”
“不,有南宫醉月,主动权就还在我们手上。”
苏半山浅浅地道:“我改革这些年,看着国家一点点地富起来。现在两族之战,若圣上信了那些鬼神之说,没了我与沐相的大权,朝廷上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自己先乱了,前线必将有事。”
苏子烬看向君羽殇道:“羽殇,你说澹台染是皇族吗?”
22
跟着墨蜂来到市井,远远地看见了澹台染。
闪闪的黑衫,长发齐腰,乌骓马上的玛瑙相响。
苏子烬与君羽殇隔着倾璃桥观察着澹台染。
澹台染的前面还有一名很瘦的书生,白衫折扇,乌发高高束起。身旁还站了位头戴翠羽的侍女。
“是思危!”
“既然旁边的侍女是思危,那位瘦书生便是沐小姐。”
君羽殇看着沐知南道:“为何沐小姐会和澹台染在一起?”
苏子烬没有回答,仔细地看着他们。
“公子的马爱吃石榴?”
沐知南见有人买石榴喂马,很是惊奇。
澹台染转眸看向沐知南,沐知南正是男装,面上又化了男子妆容,澹台染并未将她认成南宫醉月。
“踏雪只吃石榴。”
一旁的思危甚是惊奇:“那它冬天吃什么呀?”
澹台染打趣道:“冻石榴。”
沐知南笑着敲了下思危的头,对澹台染道:“公子见笑了。”
踏雪的睫毛很长,眼睛是一颗琉璃,认真地看着沐知南。
突然一声长啸,踏雪像发了疯一样乱跑,行人繁多的市井这一闹便乱了套,人们四处奔逃,地下尽是散落的果子。
思危被挤到倾璃桥畔,人潮涌聚,前拥后挤,思危便掉了下去。
“小姐!”
一个影子飞过河面,一下将她提了上来。
“砚大人。”
洗砚转过身,拉开了弓弩,一支箭径直飞向踏雪。
一只手握住了箭,浸出鲜血。
澹台染用另一只手扯住踏雪,强制让踏雪停下。
澹台染不顾手上的伤,冷冷地看向洗砚,像是要将那只箭插在洗砚身上。
“大理寺有何贵干。”
23
苏子烬与君羽殇挤出人群,将洗砚扯住。
“澹台公子在街上闹事,是有何贵干!”君羽殇大声道。
“方才有人惊了我的马,我还没找汝邦贵人算账,你们倒要射我的马了。”
君羽殇还想争论,却被苏子烬一个眼神叫停。
君羽殇秒懂其意,一剑向澹台染刺去。
澹台染轻轻一点,立在了君羽殇的剑上。
宽大的衣裳飘曳,乌发下朱红的唇笑得更漂亮了。
一捧水忽然打在澹台染的脸上。
眸子前的睫毛上落着水,眼睛向前瞪去。
苏子烬正用帕子擦着手,抬头看看天。
“怎么没用呀?”
苏子烬淡淡地说,又回过头来看看澹台染。
“你不是皇族。”
澹台染很是愤怒,但脑子还很清醒。看苏子烬这番操作,心里便知是秘术。
“你是何人。”
苏子烬懒得理他。
24
“子烬,怎么办啊!”
一回来,君羽殇就在哀号。
苏子烬抚了抚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茫茫人海,要找一个澜枍皇族。
苏子烬想起了沐知南。
“试试沐知南!”
君羽殇震惊:“沐相之女怎会是澜枍皇族!”
“既然裳兮河都可以是枍水支流,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从讼棘堂到苏府,逆着风雪快马加鞭。
急忙推开房门,却空空如也。
找来了侍女寻问,沐小姐自一早便出去没有回来。
25
沐知南今日之前,从未出去过。
沐知南化了男子的妆容,长发束起,白衣似云,折扇一挥同思危出去。
市巷繁华,在买石榴时便遇见了澹台染。
等洗砚救下思危,苏子烬就也来了。情形不妙,沐知南便与思危离开了。
回府上换了女装,便有一群禁军闯进来,带走了她们。
马车一路前行,禁军对她们还算客气,但车窗用铁丝缠住,根本看不见外面。
“小姐,我们要去哪里呀?”思危紧张地问。
沐知南却异常冷静:“能用上禁军,说明此事非小。这一路上颠簸,走的便应是外城的路。”
又道:“我们乘马车也走了快一个时辰。这么远的距离,又在城外,所以我们要去的是密松台。”
密松台之案,圣上亲持。
思危道:“相国可知?”
“爹爹定是不知。若爹爹知道,我们定不会被囚。”
马车忽然停住了。
外面传来几次刀剑声和禁军的惨叫。
帘子被轻轻拂开,沐知南看见一位着黑斗篷的持弩男子。
月华悄然洒在男子的脸上。
“砚大人。”思危大喊。
26
来者正是洗砚。
原来苏相得知此案,向圣上说沐知南勾结澜枍——沐知南与南宫醉月一模一样。
解释很不靠谱,但圣上信了。
对苏半山来说,只要不牵扯改革和皇权,牺牲什么都可以。
“此地不宜久留,前面便是密松山,里面有大理寺的联络点。”洗砚说着便要拉着思危离开。
思危不动,看向沐知南。
“眼前只能如此了。”
四周黑乎乎的,洗砚举着唯一的火折子。微小而顽强的火光被冷风吹得东倒西歪但并未熄灭。
虫鸣回荡在山林间,洗砚拉着思危的胳膊,思危扶着沐知南。
“啊!”沐知南的呼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明亮。
思危趴在山岸边上大喊:“小姐!”
洗砚赶紧拉住思危:“小心下面是悬崖!”
想了想又道:“我先带你回去,这么高的悬崖,唯有苏公子的轻功能下去。
27
月光洒下,风很轻地吹过悬崖下的水。
沐知南爬起来,擦了擦被荆棘划伤的脸。
幸好摔在了灌木丛上。
悬崖下卧着一脉溪水,溪水旁长着灌木。
正思考如何上去的沐知南忽然感到背后不对劲。
一只狼!
暗灰色的皮毛很脏,背驼着,胸前的骨头纹路分明,肚子空瘪。
这只老狼被狼群抛弃,几日未进食,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沐知南。
沐知南没有跑,因为她清楚自己受伤的身体不能跑也跑不掉。
老狼沉重而凶狠地扑来。
那具骨瘦如柴但不屈不挠的躯体把沐知南压在石滩上,锋利的爪子嵌进抺着胭脂的脸。
沐知南摸起身旁的石头,狠狠砸在老狼的头上。
爪子放轻了,当老狼再次咬下来的时候,沐知南使劲地挣脱。
颈边的锁骨被狠狠地咬住。
老狼咬偏了。
沐知南已经忘记了疼痛,身上的老狼压得她大口地呼吸。
满是血的脸和凌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对,她现在就是个疯子,一个为活下去拼命的疯子。
当老狼抬起头准备再次咬向她喉咙时,沐知南双手掐着老狼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沐知南感受到一种铅一般沉重的东西。
老狼的喉咙被咬断,沐知南大口吞咽着那恶心而又无以伦比的狼血。
当太阳的第一缕穿破黑夜时,老狼已经变得僵硬。破晓时的蚩尤旗混着朱柿照在沐知南的脸上,她像一个国王。
又或者说,她就是一个国王。
28
当苏子烬找到沐知南的时候,沐知南被狼压着躺在鹅卵石上,身上全是雪。
苏子烬赶紧把她扶起来。
乌眸很冷,前面拂了几丝长发,朱唇边还残着狼血。
没有动,死死地盯着苏子烬。
苏子烬看着她映着霞光的眼睛,没有大喜大悲,很残忍。
“小姐!”思危见到沐知南便喊。
密驿点很小,都挤在火炉旁烤火。
沐知南接过思危递来的帕子,擦着脸上的血。
君羽殇对沐知南道:“我们不会把你们交出去。”
沐知南一言不发,不理人地继续擦脸。
思危道:“小姐,抓我们是苏相一时的主意。”
苏子烬深知沐知南不会轻易相信他们,便道:“你是沐相之女,父尊这么做会引起与沐相的决裂,对他对朝廷都不好。父尊现在已昏了心智,我们要阻止他错下去。”
“那我爹爹知道了?”
君羽殇叹了口气:“沐伯伯知道后便想办法救你们。知道苏伯伯那行不通,便想另起案件。
苏子烬道:“想了更好的理由,让我们的真相代替父尊的真相。”
沐知南不信任苏子烬,但她知道苏子烬不会害人。
沐知南缓缓开口:“南宫醉月是澜枍细作,和我一模一样是易容术故意陷害。”
君羽殇道:“那下雪怎么办?”
29
君羽殇这句话是一切计划的前提。
四周一片寂静。
思危把沐知南带回房间休息了,办法还是没有想出来。
“死沐知南一个,朝中腥风血雨。活沐知南一个,鬼神之说便不定。”苏子烬对君羽殇说。
“这个案子我们终是没有破了,虽然知道了澜枍阴谋,但沐知南与南宫醉月一样,南宫醉月没有杀你还是疑点。”
两人思考着案子,殊不知沐知南已经离开。
雪很大,沐知南骑着苏子烬的马逆着风奔驰。
30
当沐知南到沐府时,像一个鬼。
等跨进大门的那一瞬间,她从马上跌落下,整个人都轻了。
但她心里知道这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正是早上,日光映在白雪上,沐相在书房阅书。
沐知南满身伤痕走进去,叫了声“爹爹”。
沐相抬头看见这个凌乱的姑娘,一眼便认出是他的知南。
沐相持书站起,沐知南也随即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知南,你怎么了?”
“苏相把矛头推向我,苏子烬要救我,但我信不过他们。”
沐知南接着说:“若是找得到一个澜枍皇族让雪停下,他们便有办法救我,但他们找不到。”
沐相顿了顿:“用什么办法?”
“把问题推给南宫醉月用易容术。”
苏相想了想:“这个办法没问题,不动改革老苏那也不会有事。”
苏相想了想道:“知南,你这几天就先在府上休息,外面的事有爹爹。”
苏相走到旁桌,给沐知南倒了杯热茶。
看见满身伤痕的沐知南,沐相心中愧疚。
下午时,沐知南着了身新的白氅,日光照在上过药的脸上。
沐知南才发现,雪变得好小。
31
沐知南第二日一觉醒来,伤好了些,望了望窗外。
雪停后的天空,明朗灿烂得无法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给了大地。从此天空不再沉重了,不再那么辛苦了。
沐相早已去了密松台。
“启禀圣上,臣女沐知南之案并未妥当。”
君羽殇向前递上一具人皮面具,附声说:“歌伎南宫醉月乃澜枍之细作,以这人皮面具假扮沐小姐,挑拨我朝关系。”
圣上本也不想与沐相起矛盾,现在有两全其美的方法,自然也顺阶而下了。
32
乌骓马停在沐府院中,屋里两人喝着茶。
澹台染看着沐相道:“这次我澜枍计划失败,但找到了王姬。”
沐相叹了口气道:“澹台公子是如何得知?”
澹台染浅笑道:“从那日踏雪被吓着便知。”
沐相淡然道:“公子是想带走知南?”
“当然。”澹台染难得严肃。
“早在十九年前澜枍便弃了知南,如今的知南姓沐!”沐相很激动。
“可如今她澜枍皇族的身份暴露,外界不知道,苏相可就不一定了……”
澹台染接着道:“如今的可汗是南思谯,我和她都欠二王姫一条命。”
33
几十年前,澜枍内乱,中原出兵。
草原上千万铁骑,整齐地列在枍水河畔。
澜枍的战前祭开始。
死一个皇族换整族的和平,在中原这是血腥的鬼神之说。
但这里是精通巫术的澜枍。
将一个皇族沉入枍水,以一人换整族平安,若这个沉枍水的皇族不死,那便会另死一位皇族。
澜枍皇族血脉纯正的当时只有五人。
澜枍王不能死、王子南澈翾少年将军征战沙场,大王姬南思谯年仅五岁便能弯弓射雕、二王姬在襁褓中还没有名字。
最后一个便是发动内战的亲王。
只能沉下二王姬。
小孩的哭声一点点淹没在枍水里。
岸上铁骑的长枪击打着草地,星起明落,祭祀完毕。
却有一个中原人悄悄把二王姬从枍水中救起。
那个被澜枍人救下的沐若谦。
沐若谦本是个书生,两族之战时沦为俘虏,病倒。
又因澜枍人每次杀俘虏时占卜留一人,很巧留下的正是沐若谦。
澜枍人把沐若谦医治好,让他同澜枍人一同生活。
占卜留下的人,便是神要留下的人,因此澜枍人待沐若谦如同本族人。
沐若谦不信澜枍的鬼神,便救了二王姬悄悄养着。
不久后,中原大破澜枍,王子南澈翾战死,澜枍迁都,太子及其他人皆回了中原。
回中原时,宰执之子苏半山牵着一个男孩,沐若谦领着一个女孩。
几年后沐若谦考中功名,步步高升做了宰相。
而在澜枍王后诞下三王姬后澜枍王逝世,南思谯继位,朝政皆由王后主持。
三王姬无父随母姓南宫,而澹台染是澜枍王后救下的狼孩。
34
澹台染乘着踏雪穿过市井,走出京城。
后面马车上的是沐知南和醒来的南宫醉月。
喧嚣的尘世在身后远去,沐知南看着帘外送她的沐若谦和时而停下喂踏雪石榴的澹台染。
微雨时落,屋檐的风铃轻歌。
风中带着一丝丝惹人的酒香。
京城最高的楼阙上,苏子烬高举着酒壶与君羽殇大醉。
洒出的酒随雨落下,整个京城都微微地醉了。
微醺中,南宫醉月看向倾璃桥,浅浅唱道: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天上的明月知道她还望着那她没有杀掉的江湖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