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树·那炊烟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认知里一直觉得真正的村庄除了炊烟、小路、狗吠、院落以及纯朴的村民外,还应有一位带着旧味陈品的老人和一棵庇人以阴凉的老树。而回忆起我的老家,印象最深的便是阿婆和她的树。

      一身在电视里才得见的墨蓝色斜开襟衣服,外面常年围着洗得泛白的土布围裙,裹在布鞋里面的三寸金莲,让她有了种神秘与特别。头发松松地绾起,稀稀落落地垂在耳边的几缕银丝,不时随着手中蒲扇的起落而有些许晃动。阿婆就这样,带着古朴的气息从岁月里颤巍巍地走来。

      村人说阿婆是最高寿的人,与她同辈的人早已驾鹤西去,只有她,在经历过世事辗转岁月更迭后还能晒到21世纪的太阳。生命的韧性有时真让人惊叹,也让人敬重。不知从何时起,村里的男女老幼便开始尊称她“阿婆”了。

      年幼时,我和伙伴们喜欢在阿婆家门前的小桔园里玩耍,那些青皮的果实有着让我们龇牙咧嘴的酸,阿婆会从门口的摇椅上稍稍抬起身,用她特有的带着悠长气息的声音唤道:“娃儿啊,熟透的果子才好吃,再等等,别摘没喽……”听到这话,我们便会把青桔捧到阿婆面前,叽叽喳喳地扯着她问还有多久才会熟。她总说“快了,快了”,又靠回摇椅里,瘪着嘴望着我们笑,脸上的沟壑里像是藏了酒,飘出缕缕陈香。

      不过很多时候,大人们是不准我们去闹腾阿婆的,他们说,像土地需要休养生息一样,年纪大的人更需要休息,我们会吵到她。于是印象里最常看见阿婆的地方就是老树那儿了。

      老树长在村子中央的池塘边,表皮斑驳,树干上的纹路像极了阿婆脸上的皱纹,往下延伸,能看见那粗大的根茎裸露在外,是天然的座椅。每到夏天,日落西山之后,人们便摇着蒲扇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下,孩童们追逐游戏,大人们谈论庄稼物事,背景是繁星,伴奏是蛙鼓虫鸣。那情境带着树叶的清香,浸润在我的脑海、心里、梦中。很多个傍晚,阿婆会由孙子孙媳搀着,在树下转一转,枯瘦的手摸摸树干,目光是看向老友般的亲昵。

      听村里的长辈说,老树是阿婆年轻时种下的。她刚嫁来那年,战争的硝烟弥漫到这座山城,在暮色中,阿婆陪阿公种下了那时还只是嫩苗的小树,然后在次日晨光熹微中送走了他。没有承诺,只有一棵陪她伫守的树。7年,树苗长成了大树,阿婆的眼角眉梢也被生活的艰辛镀上了一层苦楚。幸而战争结束后,阿公虽带着一身伤痕,却平安归来了。没有荣光,只有战火与时光洗礼后的深沉和淡然。如同中间没有那七年一般,他们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那人、那树、那炊烟却未随水远去。一晃60多年过去了,阿婆生命中的人、事、物来了又走了。沧海桑田间,只剩下老树仍如最初一般,与她一同执守着宁静的村庄,坚守着悠悠岁月,也守护着我们关于村庄的记忆。那些无限漫长时光里的伫守,伴随着阿婆和老树的一生,在这片土地上永不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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