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但我心里明白了一点,父亲并不是一个什么酒都喝的滥酒之人。想到这点,我很高兴,就去够他被烟熏黄的手,然后紧握住,我似乎原谅了他每次让我醉酒的事。
一、关于印象中的角色
好像总是在下午,其它家庭经历了一天的活动,都在享受短暂的安宁时,有一户人家,总动员才刚刚开始。除了男主人外,所有的成员都像陀螺,不消停地旋转,一直转到眼花缭乱,筋疲力竭。待那塞满一整屋的声响在空气中燃烧殆尽,房屋被清理一空,才得以短暂地恢复平静。但隔天,下一轮炽热喧嚣的情形又一次重现。
那个时候,我才上小学,就成为这一幕被大人世界卷入的一员。
我那时想啊,周围的邻居,他们为什么过那种默默不闻的生活,一家人吃过饭,看一会儿电视或聊一会儿天,就早早上床相拥而眠。而不像我们家,每天各种人来人往,沸沸扬扬,像开饭店一样,没完没了。
那几年,也不光我一人受到这种情形的影响,还有我大姐和哥哥,只是,自从父亲盯上我以后,他俩能躲就躲,不像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母亲是一个传统的妇女,是他们单位的一名会计,不求闻达,只想每天兢兢业业把工作做好。如果落入任何家庭,也就平平淡淡,安安分分过日子。
然而,她却遇到那样一个丈夫,出身不好,但很勤奋刻苦,经过多年的奋斗后,成了企业的负责人,而且在行业里形成了自己的领导风格与才能魅力。
也就说明,生下我时,我父亲虽八面来风,年纪却不小了。
我现在能记得父亲的事情不多,印象深的,是他每天都早早离开家,经常很晚才回来。随身提一只上面印有“上海”和一个高楼标志的黑色公文包,里面通常装有笔记本、香烟和一个沾满茶垢的不锈钢杯。
他回来,吃过饭,也总不想和我们多说话,一脸疲累或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那间小书房,继续翻文件,或在工作笔记上抄写东西。那间房,我们一般不会轻易打扰,偶尔开门,房间里烟雾缭绕。
还有一件事,让他在我印象中有了截然不同的样子。后来我觉得父亲身体有两个系统。一个开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状态,另一个又变成一席热情好客,相谈甚欢的面孔。两个系统可以任意切换。
不论是在平时,还是在周末,父亲经常领着一众人回家,他们手上除了挎着包,也有人提着酒或拎着打包好的熟食花生米什么的。
回到家,父亲吩咐母亲赶紧在冰箱里翻找,凑合再炒几样菜。一行人坐下来,就把酒倒上,边等边喝起来。
也不光是等菜上来,还要等人。那时没有手机,可人的鼻子都灵得很,陆续就有脑袋从大门口探出来,乔经理,多一位坐得下不?父亲招手,这些人便笑嘻嘻地走进来,手上通常也没空着,携着酒菜来的。
慢慢,人越挤越多,厅里有张黑色的大桌面,立在一边,等人一多就换上。
每到此时,这个家庭的主角,我的父亲,就不再是平常那个严肃的人,成了酒桌上的明星。他用丰富且具策略兼雅俗共赏的语言,主导着酒桌上的节奏和走向,谁喝,不喝,怎么喝,往往他说了算。
待我放学回家时,还没走近家门,就听见里面的气氛已然进入高潮。不情愿走进家门,第一眼就瞧见那个饭厅,门设计得特别大,人很难避过。
我被众人欢喜地叫进去,一看满堂坐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喝过酒的,有没喝过酒的,我不说假话,很多都是我熟悉的“酒友”。
然而,此时父亲总会让我端杯照例和他们打招呼。我恨死这事,我宁愿喝酒,也不愿意像大人一样挨个客套地敬大家。
“王叔叔好。”“南小子,来,喝一口。”“刘伯伯好。”“南儿,我干了,你点到为止。”“张主任,稀客。”“南小弟,我俩碰一下。”叫我小弟的,多半酒喝得有滋有味了。
我最怕跟桌上的某位阿姨敬酒。比如,“杨孃孃,祝您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哎哟,这南幺儿,嘴才乖呢,记住,以后要祝杨孃孃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
我脸一红,像火在烧。我观察到一旁的母亲也不自在,好像阿姨坐在我父亲身边,让她失了尊严。
但我父亲,从来不让我母亲喝酒。母亲忙完了,就坐旁边吃饭,偶尔也要客气应对一两句。吃过饭,就坐到一边,等着大家散场时好收拾残局。
终于,父亲见我一圈下来,酒也喝得有模有样了,就让我回楼上写作业去。
我晕晕乎乎上了楼,把书包一扔,倒头就睡,哪还管作业不作业。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我母亲不时对他的抱怨中,我在心中树立了一种印象,父亲是一个滥酒的人。
我知道母亲的不满并不是我家隔三差五像个热闹的饭店,让她疲于应付。而是,那些人喝过酒,各种隐藏的面目一览无余,借着酒劲,生旦净末丑一一上演,酒桌上就成了一台人间闹剧,突破了她的底线。
母亲是一个情感不外露、有事无事脸上不留痕迹的人,她称这叫做人的体面。意思就说,有些人喝酒后“真情流露”的表演,让她觉得很难为情。最为关键是酒醒后,大家又装着相安无事,隔三差五又来一次,这让母亲很反感。
很多从前的事,我现在都不记得了,这些都是最近静下来后,偶尔从脑海里跳出来、抓到的一鳞半爪。
——
“南子,现在什么时候了?”
“凌晨两点多了。”
“不是白天吗?”
“不是的。”
“我吃过药吗?怎么感觉人舒服了一些。”
二、关于生活中的过往
在八十年代,对于当时来说,各个家庭条件都差不多。那时候的城市还小得可怜,几条街就围成了一座城。不像现在除了老城,还有新城,还有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城市的版图不知扩张了多少倍。那时,也没有商品房这一说,除了单位分的房子,就是自建的私房。单位的房子都不大,而且户型大体都差不多,两室加一间小厅,中间夹了个狭窄的卫生间。
我家原先住的是单位的房子,父亲经常在企业间来回调动,我家随时也在跟着搬。这让我们几个孩子很苦恼,刚混熟的邻居或伙伴,经常因搬家就失去了联系。所以,每次搬家,我都要哭一场。
直到我家在城边上相了块地皮,建了一栋小二楼的住宅,才算真正安定下来。那块地皮很奇特,在修建时,我随父亲去看了一次,是一块“飞地”,上不沾天,下不挨地,像个洞穴悬在半空中。工人们在工地上,多远就和我打招呼,我以为又是家里哪天见过的“酒友”,后来一想,酒桌那些叔叔阿姨,多是衣着得体的人,哪像这些工人,赤身裸背,满身灰泥。不过父亲很热情,又是递烟又是递水,几个人坐在水泥砖上饶有兴趣地说着话,临走时,父亲连提包的烟一并给了几位工人。
父亲好像和周围的人都很熟悉,每家的人都跑出和他说话,还要留我们吃饭。“乔厂长,好酒没有,包谷烧多得是。”他们说。父亲连连推辞,说单位还有事得回去。回来的路上,我口无遮拦,问父亲是不是嫌酒不好,不愿意留下来。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什么酒都能喝,酒不分好坏,人却是大有文章。我听得云里雾里。
但心里明白了一点,父亲并不是一个什么酒都喝的滥酒之人。想到这点,我很高兴,就去够他被烟熏黄的手,然后紧握住,我似乎原谅了他每次让我醉酒的事。
后来发现,父亲除了爱喝酒之外,对我们还不赖。至少,和常见的家长有所不同,他不是那种大喊大叫、棍棒加身的家长。
我曾经见过,我家旁边一栋化工厂的宿舍,楼上楼下,那条长长的走廊,每天都在轮番上演父子之间的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几个住在里面的小学同学,挨打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相比之下,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就温情柔软得多。他虽话不多,平时,回到家就钻进了房间,忙于他的事情,但只要我们主动找他,他还是会和我们开开玩笑,问是不是差什么文具或要零花钱。不过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家里翻天覆地的动静,让大家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我,每回遇见家里喝酒,总老老实实地从酒桌上一路过关,随着酒量增长,后来还能稀里糊涂把功课做完,才上床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父亲休息时,总会走到床边看一看我,掖一掖被单。有一回,我迷迷糊糊没睡着,感觉父亲抹了一把我的脸,饶有兴趣地说,“他们说南幺儿长大后,是个能人,从喝酒的气势就看得出来,我倒想看一看。”
我实在不想动,父亲喷出来的酒气和我嘴里的很像,又炙又臭。
别人看我家成天人来人往,吃吃喝喝,其实,也不过比其它家庭热闹罢了。几个孩子当中,除了上高中的大姐,家里相对关注与支持外,我和我哥,并没有特别优待的地方。我时常还要穿我哥因长身体留下的衣服。铅笔和橡皮擦经常用到看不出个模样,母亲也不见得会买新的。
然而,那时的那种富足不是以物质为标准,我们的童年除了家里那点事,现在想想,其实过得挺富余,和现在的大城市追求的富余生活是不一样的。
父亲平时穿着也不讲究,除了夏天的衬衫,常年一身中山装,唯一的一件西装,还是去市里开大会或上台领奖,才特意穿上一回。
中山装他就两套:一套靛蓝色粗布料,一套黑色薄呢子的。
虽然衣服经常有烟灰烫过留下的痕迹,但都掩饰不住我对衣服的印象深刻。四个口袋,上衣一只口袋里永远插着一只钢笔,上海英雄牌的。另一只口袋放着一包烟。下边口袋里放着一个随时可抄录的小本子,还有手帕。
最让我关注,是他裤子上有个不起眼的表袋,那里原本是放手表的。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唯一置办的奢侈品,就是一双男女款的瑞士“英纳格”表。父亲的是大表盘,母亲是小表盘。
我关注的不是那表袋里有没有表,而是表袋里放的钱。
上小学时,有一段时间,我养成了爱说大话的习惯。总要为几位同学的零食或公交车费买单。由于母亲每周给我的零用钱极其有限,根本负担不起请同学的费用。
我就开始在父亲身上打主意。父亲通常不会像母亲对自己钱记得一清二楚,特别是在他喝了酒之后,更是如此。
父亲把钱常卷成一卷,放在表袋里。整票裹在外面,里面依次是越来越小的面值。我通常会抽一张中等面值,比如两元,然后再拿一些几角和分的零票,几回下来,都没被发现,自己还暗自庆幸。
直到有一次,我早上起床,发现床边放着一张整的五元。我拿起来,偷偷地走到隔壁父亲的卧室,人没在,上班去了。我闻了闻那张钱,上面有汗还有熟悉的烟的味道。
从此,我再没有盯着父亲裤子上那只表袋。
父亲平日抽烟很凶,但抽的都不是什么好烟。“山城”、“大前门”、“黄果树”这些,大多都是没带嘴的,别说抽,闻着味儿都冲。他提包里倒常放着带嘴的,那一般是拿来请客用的。
他的钱除了每月交给母亲的生活费,其它的,母亲也不过问。曾经母亲有过好奇,父亲板着个脸,不理会。大概意思给了生活费,其它去向,不用关心。
那些钱后来到底去哪儿了,我长在后,和父亲就男人要不要私房钱的事展开过小小的讨论。父亲说男人得有点钱,出门在外,很多事要照应打点,不能失了格。“对人不得不丰,对己不得不俭”他常说。
“南子,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父亲又在床上喊。
我把父亲扶起来,拿被子垫在他背后,以免他往后倒。
“你还没吃饭?”父亲起了身问。
“这不才吃过午饭,爸你忘了。”
“我想尝几颗葡萄,口有些渴。”
我还没走出房间,他又说,不吃了,怕吞着难受。
父亲平时对我们的学习,很少过问,母亲偶尔念叨两句,让他要了解一下孩子们的学习情况。他实在抵不过,随手抄起我们的作业或试卷,像阅览文件一样快速扫几行。我成绩经常不及格,他看了看,只说分数这么少啊,下次要努力。
但他又在某些方面管得很严,比如礼貌。到别人家作客要问候,人面前要规规矩矩端坐,上桌吃饭,筷子只能举在身体范围之内,夹自己面前的菜。
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衬衣永远要扎在裤子里,衬衣纽扣要扣整齐,一颗也不能解开。
我和哥哥,那时调皮,故意和他唱反调,换来不过是父亲严峻的眼神,我们太清楚,他从来不当着人责备我们,更不会打我们。
或许,是他长期没时间照料我们的缘故,为了补偿我们,他总是对我们“小恩小惠”。比如,私下拿一张大面值的钱,让我们去给他买烟,剩余的让我们买零食。只要是出差,他都不忘带一两样当地的纪念品或者小玩艺,借此多少弥补他作为父亲的缺失。
只有在那时,我会特别要强,什么都要和哥哥姐姐去争,总觉得父亲是给我带的礼物,因为我一直在酒桌上表现很好。
父亲望着吵闹的我们,总是像看戏一样,一会儿,就又去房间,忙他的去了。
三、关于现实与社会交往
“南子,看一下,医院开的吗啡缓释片剂量有没有问题?”父亲在床上吃力地哼着。
我起身,假意拿过药盒,走得远远地看。从最先少有吃止痛药,到现在每天离不开它,这种结果让我心情无比难受,又无可奈何。
父亲从生病到他终于身体垮掉倒在床上,现在想来,中间似乎有一段被遗忘的时间。谁也无法了解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像一段属于所有人的空白。
其实,这种空白,在渐渐长大的我和父亲之间一直存在。
我初中上完后,勉强考了一所普通高中,很快便开始厌学逃课,在外面和一帮同龄人游手好闲。老师找到家里,父亲倒是很开明,当面问了我情况,在得到不想上学的想法后,他说在家闲着总不是办法,那就去参军,我也很干脆,去就去。
在部队服役了三年,退伍回来,我一下变得不爱和人打交道,成天关在家里。原本性格还算开朗的我,对外面的世界有些不知所措。某天,我突然给家里人提出,我想去复读。
从高中住校开始,到后来到外地念大学,然后参加工作,我再很少和那个家有交集。
我一直有个想法,只要脱离那个家,进入到眼前的社会,自己会变成一个崭新的自我,从前任何愚蠢的想法都可以实现。同时我却保留骨子里既自卑又调皮,既害怕又胆大,既害羞又粗野的印迹。
是从什么时候养成如此矛盾的性格?酒桌上的荒诞表演,成人世界的秩序,酒精肆意对大脑的破坏,还是父亲对我们随意处置的爱……
直到有一天,我在酒吧里和一帮朋友纵情狂欢时,突然感到,父亲走进我的身体,我露出他在酒精里热情与自我的一面,当我以为人生看似会变得广阔,其实并没有走多远。
父亲那时已年迈,头发花白,原来高大的身体松松垮垮,脸上还长了不少老年斑。
他已从企业退休,每天在家浇花养鸟,或待在他的房间里看书写字。母亲经常笑他写些无用的东西。
不过,好在父亲退休后,从原先那个炙手可热的圈子退了出来。不会在家随时随地狂喝滥饮。虽然总有一批想重温昨日荣光的人,也大都被父亲谢绝。按父亲说的,家里那位再不想伺候了,他也终于习惯了退休生活。
在喝酒这件事上,我成了唯一继承衣钵的人。
每次短暂回去,父亲最大兴趣就是和我喝上一口。他经常变戏法从房间拿出一瓶好酒,看生产日期,都是些存货。我本不想喝,父亲却说,你不喝,这些酒存放的意义何在?
他会亲自下厨炒两个菜,虽然只有父子俩对饮,但酒桌上的格局还是在的。
每次菜中间都会弄一条我爱吃的鱼。吃鱼是有讲究的,不能夹得太多,吃得太急。因为鱼里有刺,怕卡着,所以夹一点点慢慢在嘴里捋,鱼正好成了佐酒的一道良肴。
父亲的鱼做得鲜嫩且入味儿,我尝着鱼肉,他已把酒掺好,酒和菜的气息在空气中邂逅升华,让我恍惚又回到二十多年前家里那段酒桌时光。
酒很醇,父亲闻着酒杯,提醒先喝一口再吃菜,不然败了味,酒就品不出个好坏。
我把儿时在酒桌学来的礼仪又搬上来,给父亲说,“来,爸,我祝您健康,长寿。”
父亲愣了下神,然后点点头,会心一笑。和从前一样,第一杯清了,他又给俩人的杯中掺满。他浅尝了菜,就掏出一支烟点上。
父亲抽着烟,边往我碗里夹菜,这也是他一直的习惯。我不忘称赞他现在菜做得有水平。
换上第二杯,父亲就慢了下来,不过,他劝酒的技术依旧一流,没把我当儿子,我二话不说又干了。
我觉得父亲很满意,我喝出点他当年那种老派气度。他不说话,看着我,我在他眼神里慢慢退后,退后,退回到大学毕业那些年的光景里,我又一次迷失,整个人无能为力,又无所事事的样子——
大学毕业后,很长时间自己都没回家。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汇了一些钱给我,还说这是父亲的意思。如果是她的意见,我就该回去,说这书越念,怎么人越没出息了。
我讲不清楚原因,为什么不想上班。我学的是和美术设计相关的专业,从最初选这个专业,就没有规划,只是觉得自己小时候爱画画,仅此而已。那个经济正冉冉上升的年代,在城市里找份工作并不是件复杂的事情,而我却显得很焦虑,不想正视如何在城市生存下来的现实问题。
我无法理解在学校还谈着理想的同学,毕业后整个人马上就变得假正经和虚假成熟起来。聊的通通都是公司的发展,待遇,未来可见的事业升迁机会。
特别是个个都穿着很正式拘谨的着装,艺术院校的学生,怎么都变成那样,那还学这个专业干什么,未来能有才能发挥的空间吗?我心里在想。
我一直躲藏在游戏厅或者漫画书店里,觉得那样的生活可以暂时不用想其它的,可以延长自己在学校的时间。为此,我在外面租了房子,继续待在学校周围。
让我最平静的是,我不用和人交流,不用被强迫去问候这个世界、介绍自己,“我叫某某,美术院校毕业,很荣幸认识大家——”
我始终没和父亲交流不想去工作的原因,每次不得已和母亲通话,也只报一些生活的琐事。虽然也觉得对自己很灰心,但我不敢想像父亲的眼神会有多失望。
父亲一直没给我打电话,都是让母亲代问我一些情况,再者就问我差不差钱。
我很愧疚,就在学校外的墙贴广告上,找着给人画插画或者设计海报的小广告,赚点生活费,尽量少找家里要钱。
但始终没想要去找一家正规公司上班,自己成了一名无业游民。
直到后来,我觉得该是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听一听他的真实看法的时候了。
父亲接到我的电话,并没有表示出惊讶,也没有埋怨毕业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回家。
“听说,你什么都不想干?”
“是的,我还没想好。”
“那就给自己一个时间,等你想好了再说。年轻的时候,人做事总是很盲目冲动。那就先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
“比如,和朋友出去走一走,或者做些以前想做没做的事情。”
“……”
“你怎么这么笨,你爸的意思,不工作,谈个恋爱总是不难的吧。”母亲抢过电话玩笑说。
我才不愿谈什么恋爱,大学里有个似是而非的女友,毕业前就分手了,这种事,浪费时间。
但一想,我现在这种样子,不就是在浪费时间吗?
城市吸干了众多飘泊的年轻人的梦想,而我连梦想是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寄生在学校的子宫外,像个胎儿还抓着那条虚幻的脐带不放。
有一天,我出去吃饭,发现已身无分文,就给唯一和我一样留在学校附近没走的一名同学打电话(同学准备办艺考培训班),让他来接济。
同学和我一起吃过饭,我又准备回漫画书店去打发时间。这时他和我聊起一件事,有位朋友上班的广告公司正在招平面设计师,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想都没多想,直接回绝了。同学伸出手,让我立即把上次借他的五百元钱归还他。
我问还有其它工作没有,他说公司还招一名广告文案。
我也不知广告文案具体是干什么的,心想大概就和杂志社的文字编辑差不多,勉强答应去试一试,以免他烦人,又让我马上还钱。
一趟应聘流程走下来,没几天,就接到公司的电话,通知我去上班。
我的人生就这样走上了广告的生涯,最开始的几年,我反反复复,并没有把工作当回事。我学会了深夜混酒吧,泡台球室,或通宵打牌赌钱,或者什么也不干,一个人喝酒睡大觉、看各种淘来的稀奇古怪的碟片。
我还实现了父亲让我到处走一走的建议。徒步去了西藏,跑到海南岛去学人炒期货,到福建去倒摩托和当地下荷官,最后走投无路,竟在厦门投奔一户当地渔民去外海打渔……
那几年,我远离了那个似断非断的家,只知道父亲即将退休,母亲还在继续上班,我们又搬了房子。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接到父亲住院的消息,匆匆赶回家。母亲看见我终于回来,既心痛又埋怨。父亲在病床上刚做完手术,像个无助的小孩睡着了。我在想,那个高大且旺盛的男人怎么会让病给击倒呢?
父亲醒来,看见我在床边,轻笑说是个阑尾手术,问题不大。
后来几天,他身体慢慢恢复后,问我这些年在外面,生活怎么样。
我回答说,换了不少工作,比以前好些了
“如果没想好,那就不要勉强,再琢磨琢磨看。”
等父亲快出院时,我回到了最初上班的城市。我对工作有了另一番的理解,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开始像大多数人一样承担活下去的责任,并有了自己的家庭。那年我已过了三十。
四、关于家庭关系的最后启示
为什么每次都在午夜,我才能把那些冒出的零碎片段串起来,关于时间,关于我,关于我的父亲——那个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承受病痛折磨,准确地说,是被肿瘤反复折磨的男人。
四年前,就在父亲来我家住了几天,回去没多久,他对母亲说胸膛一直痛,去医院确诊为食道癌。刚开始,大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经过几年治疗下来,所有人都慢慢习惯,好像那只是个治不好的病,父亲会一直活下去。
这些年,父亲进进出出医院不知多少回,但最近一次住院时,医生明确说,经过再一次化疗后,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病人各项指标下降很快,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维持现状,尽量让病人的生命延长一些时间。
我们想父亲留在医院治疗,毕竟各方面条件要好很多,但谁都知道,这种治疗已不是真正的治疗。医生把这消息也告知了父亲。他反感到时在身上插各种名目的管子,说他想回家,不愿待在病床上,让人像被做实验一样折腾。他还说,他想抽烟,想要吃鸡蛋糕,想要下床走动,想要伺候他养的鸟和花,如果可能的话,他还要喝一口酒。只要能还原他在家里的生活,其它什么死与活,他都不在乎。
我们听取医生的建议,同时又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同意了父亲的想法,只保留下输尿管,拿了些药,把他接回了家。
父亲回到家,显得很高兴,东摸摸,西看看,他甚至还走进厨房,试着站了一下,最后终于放弃,坐在沙发那个他经常坐得下陷的位置上不断喘着气。
他看见我们一家都在,就催促大家,有事都去忙去,守着他干什么。
我便说自己回来得晚,我来陪着父亲,大姐和哥哥先回去料理一下家里的事,父亲表示同意。
我把一张简易床挪到父亲的房间,开始接替母亲照顾父亲。时隔二十多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家,回到家里的生活,唯一是父亲变成了儿时的我,而我成了那时的父亲。
父亲从医院回来,变得比以前更虚弱,基本上一起床,就坐在沙发上,一坐就大半天,很难起身挪步。除了喝点水和吃少量的流质食物,已不能正常吞咽,偶尔想吃点水果和蛋糕,只能打成羹,他吃了两口,就放弃了。
随之而来的是不断地呕吐和全身的痛疼,医生叮咛,肿瘤痛会越来越严重,唯一的办法,只能吃止痛药或打止痛针缓解。
往往这时的父亲就成了小孩子,变得有些无理取闹、乱发脾气。
说什么,我们不让他吃药,故意让他受罪;又说,他在医院外面,看见发小广告,上面写着有一种草药结合针灸疗法,可以治愈他的病;还说,我们儿女不孝,靠不住,他要回医院,说医院护士都比我们好,不会不管他…….
我和母亲看着因痛疼而受罪的父亲,内心很难过和挣扎,心一软,就对父亲说,要不,我们回医院去吧。
等疼痛稍微缓解时,父亲又说,他不去医院,还是家里舒服一些,何况,还有我们陪伴,随即像外人费力露出讨好的表情,挤出一丝笑容。
我心里一阵酸楚,赶紧转过身,怕父亲看见。
世上的关系既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复杂到亲情在某些时刻都要看脸色和换算行事,简单到一个表情,都如千斤之锤,把假象给砸碎,露出永远抹不掉的渊源血脉。
只有在父亲吃下止痛药那段短暂时间,才是我们最静谧最难得的时光,
父亲偶尔会聊些我关于家庭的一些事情。
他说现在很多人结婚都是轻而易举,更像是在游戏。一不小心就定下了关系。但是,家庭不一样。家庭是需要每天去打扫,窗子脏了要抹,桌上有东西,得随时收拾,墙有裂缝,双方要一起去修修补补。不能任其房间布满灰尘,垃圾堆在角落里,若是那样,作为夫妻的念想就会慢慢散了。
特别是子女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子女常常是俩人偶然得到的。如果家庭的楼阁崩塌了,子女就如沙滩上残留的贝壳,任由风浪卷着四处漂泊。
所以,子女一直会注视着风浪的方向。他们往往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声不响,默默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正因为孩子不擅长表达,所以,他们很会靠直觉判断眼前的情形,而且具有表演的天分,知道自己的角色以后该如何表现。
“这一切,都是子女作为无辜者保护自己的本事。所以,一个家庭你以后要好好担起来。”
父亲思路非常清晰,他一通说完,中间竟没有让喘气给打断。他趁我母亲不注意,还即兴地点了一支烟,不过只抽了一口,胸口就一阵痛,失望地在桌上掐灭了烟头。
有一次,我忍不住透露,儿时那个家,其实很多时候让我们承受着难堪。
这个话题,几十年我们从来没有触及过,虽然母亲后来偶尔会抱怨,但那也是作为夫妻之间的事,而不是父亲口中所说的我们的家庭。
我正式以家庭的名义提了出来,虽然一经说出,就感到后悔。但我还是想让父亲在那最后的日子里,能给我一个答案。
“那个时候,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家庭也难免变成了工作的一部分。”父亲叹了口气,再没有下文。
有时,父子俩也聊一些看似轻松好玩的话题。
他说年轻时不稳重,东奔西跑定不下来,这一点我很像他。他是有一回赶夜路,忽然发现一个干涸的鱼溏里,有无数条蛇缠一起,他赶紧丢了个石头,心里默念,我也参加一个,自始才定下了工作。
他工作时,也出了不少的洋相。大运动有一年,他到市里开干部学习会,很久没看到纯米饭了,连着吃了十来碗,晚上在床翻来覆去睡不着。
当年煤矿瓦斯中毒,他带头当敢死队下井救人,最后竟还拖出来一条半死的狗,当场他就把狗剥皮炖了,犒劳一众不要命的队员,自己人没捞着半点,矿上的家属闻到味倒先抢起来。
特别那些年喝酒,在家里没少出“事故”,经常喝多了,有人又唱又跳发酒疯。有一回,他把那些人送走,自己一个人在阳台上醒酒气。那天明月当空,微风习习,人顿觉心头一阵舒畅,随即一口痰,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一个包着白帕巾秃顶的熟人头上。那人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说,“乔当家的,天漏了,雨点大哟。”父亲羞愧得像小孩,飞逃进屋里。
说完,父亲满脸灿烂,紧着又开始咳嗽,他按住胸口,头上冷汗直流。
美好的时光,往往短暂,不久,父亲身体急转直下,开始腹泻不止,便血也越来越严重,他再没有力气爬起床来。
父亲后来在床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糊涂,已经无法正常说话。
可有一天,他突然坐起来,胃口很好,吃了一碗稀饭,尿不湿上的便血也少了。他给我讲,回来这么久了,该回去看看孩子,处理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这个节骨眼上,说实话,我不愿离开。
母亲说,你爸大限看样子也没有一个准,你大姐和哥哥也来了,要不你先回去两天,安顿了再来。不要违了你爸的心。我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母亲讲给我的。
我走后,父亲说话已经很困难,都是有气无力吐单字,让人去猜。
有一天,他躺在床上叫我,母亲说我回去办点事就来。
他眼神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时间来到隔天中午,他对着我母亲,嘴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字,母亲附在耳边,父亲又哼了一声,母亲听出来是说鸟,就叫大姐和我哥把鸟笼提进来。
父亲指了指窗外,嘴里一张一合,母亲明白过来,让把鸟笼放在窗边。大姐在窗边,打开鸟笼门,鸟跳出来,在外面蹦来蹦去,捋了捋翅膀,就一下飞走了。
父亲瞥了一眼,便闭上了眼。不久,母亲听到喉头咯噔一声微响,试了试鼻息,知道人已走了。
那时,我正在往回赶的高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