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几个字,内心莫名沉痛。既是村庄,顾名思义,就会有不少的人烟灯火,犬吠鸡鸣,而今,只剩下一个人,究竟是何种原因?
三年前回老家过春节,才清楚村庄里只剩下一个人。六十岁的鳏夫,无儿无女,守着偌大一片村落。年三十,我们在进村的山岗上看见他,他一个人,很木然,望着山下新楼林立的屋场。看见我们,也很漠然,跟他打招呼,没有反应,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理会我们这些人。听说,跟他相伴的,是几只鸭子、几只鸡和一条狗。
想到先前热热闹闹的村庄,成了现在的模样,心里怪不是滋味。又怕别人说这是矫情,就只能闷在心里,做声不得。要是有人问,你为什么不住这里,而且还跑了那么远,该怎么回答?
早些年开始,就陆续有人家搬离村庄,走向城镇。在城市里安家落户的年轻一辈就不说,土生土长的人,也弃村庄而去,搬往山下公路边。原因很多,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们都在追求生活的便捷。再蜗居在半山腰上,虽说有水有电,门前也有一片田园,但没有一条像样的路,进进出出都不方便,总感觉恍若隔世,融入不进时下快捷的生活。
改善现有的居住环境、追求更加丰富的乡居生活,本无可厚非,只是,搬迁的序幕一拉开,不到两三年工夫,曾经人烟稠密、家族兴旺的一个村落,就变得几乎没有人烟,更是人迹罕至。搬到山脚下的人们,再也不稀罕山上的几亩田地,秋去春来,杂草倒是异常茂盛,放眼都是草色,更加衬托出村庄的荒芜。少了人烟灯火,自然就不再有人气,没有人气支撑,地气再浓再烈,也见不到家园的青葱繁茂。倒是这样的情形,很容易刺伤内心。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不敢确定。会有人说,有得便有失,取舍全在一念之间,都不容易。不假,是这样的道理,只是习惯了在村庄里生活的人,习惯了这样的灯火人烟、习惯了门前田园屋后青山的人,某些时候,或者说,再在某个时间,看见这些断垣残壁,曾经的家园几年工夫就变成一片废墟,有没有一点发自内心的感触,或者说反省?不需要太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仅仅是各自内在的感受。老祖宗迁徙而来、开天辟地般拓展的这片能够落地生根的土地,就这样荒芜了、荒废了,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必然还是后世子孙随心所欲、轻慢了这片曾经灯火鼎沸的家园?
曾几何时,一个大家族,二十多户人家,聚居在一起,翁姑子侄,其乐融融,好不热闹。当然,也有意气男女,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锱铢必较,互不相让,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好不扫兴。甚至,也有不会过日子的夫妻,因为言语不和,尘星旧事恶言恶语、拳脚相向,折腾人不说,还留下话柄,好事者时不时拿出来温习一下,好像从这样的片段里,找得到生活的某些趣味。
就是这样的村庄,把所有的人联系在一起。清晨,炊烟从东家的屋顶上冒出头,马上窜到西家的屋脊上,让这家的女人闲不住,赶紧在灶间里忙碌起来。小子丫头被吆喝起来,揉着惺忪睡眼,牵着早就焦急的牛儿,去门前屋后的山岗吃草。蓄满露水的青草,最养牛,水牛黄牛,天天这样放着,一个劲长膘,有架子,又有劲头,正好犁地耕田,庄户人家,少不得这样的帮手。娘老子早把牛看成了自家的一员,要是不把牛儿的肚皮喂得滚圆就牵牛回家,少不了要挨上一顿好骂。傍晚,斜阳要落未落,被一根细绳挂在山脊上一样,红红艳艳,映衬着整个村庄。大大小小的鸟,忙着归巢,叽叽喳喳,扑扑楞楞,弄出不小响动。张开翅膀飞翔的样子,最是爱人,丫头小子看见了,小眼睛都直了,巴望也能有这样的一双翅膀,上山下岭,就不用这么费力了。黄狗、花狗,蹲坐在门槛边,鸡踩着碎步,鸭摇摇晃晃,也赶回家里来,有狗在门口守护,就不担心不怀好意的家伙。最闲不住的,就是薄如轻纱的晚霭,从这个山湾里钻出来,跟着夜风一溜小跑,眨眼功夫有溜进了那个山湾,躲进人家的院子,不肯出来,再怎么找,也找不见它的踪影。再过一会,它就要变戏法了,家家的灯火,都挡不住它的撺掇,刷的一下,全亮起来。
就是这样的村庄,让在村庄里长大的男女,心里都有一副不会褪色的画。开春,冬笋裂开地面的震动,一下子苏醒了整个村庄。山岭背阴地方没有融化的积雪,一夜之间化作涓涓清流,山溪叮咚,不紧不慢,好一首动听的歌谣!先是柳树的芽,急不可耐的露出头,紧接着各式各样的花草都不甘寂寞,一样一样亮相,山村,就成了一个大花园,有的是活力,有的是色彩,乐坏了一帮孩子,笑着,唱着,吵着,跟家门口的春天呼应。秋天,天空渐渐高远湛蓝,风,也不似夏天那会子烫人,慢慢多出些清凉。不经意一看,田畈里的稻子不知什么时候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考问题,还染上几丝黄爽,不再是先前的一身绿,这小模样,更是爱人,就像平日里调皮的女孩子,一下子丰满许多。红蜻蜓、花蜻蜓,恋恋不舍在稻田里飞来飞去,秋风呼呼响起的时候,就看不到它们了。臭美的鹭鸶,不再在田畈上顾影自怜,只好天天守着老枫树上的巢,说不准,哪一天,它们唿哨一声,就飞走了,再看到它们,就要等来年了。
就是这样的村庄,让人念着、想着,不能离开。但是,没有几年工夫,最后坚守的人群也选择离开,在山下重新造一座小洋楼,开始新的生活。半山腰上的村庄,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不能用坚守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也是没有办法。依我想,谁不想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谁愿意每一天都被铺天盖地的寂寥所包围,谁愿意蜗居在残垣里,隔世一般。
会有新楼林立的新农村拔地而起,延续乡土风情,但是,曾经兴盛快乐的村庄,确实荒芜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选择离开,都能够离开,剩下一个人在那里,也就注定村庄的萧瑟与冷寂。这样的冷寂和萧瑟,渴望温暖,但总是离温暖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