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其实是不喜欢喝酒的,也不善饮。
我父亲喜欢自家酿的酒,一日两餐,雷打不动。要是少了一餐,必定是人不舒服了,才肯放下酒杯,歇个一两餐。但他从来不醉,他是个有节制的老男人。我母亲也能喝个一二两,据说,年轻的时候,可以大碗喝酒的。断了好些年,现在多少陪父亲喝点。我哥在的时候,酒量大,喝斤把白酒,再来几瓶啤酒,屁烧灰。我哥,关于酒和做人,同样是留名的。
02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沾酒,能回忆起来的,大概是在杭大读书的时候。
杭大北门是文三路,当时有很多录像厅、小排档。我们住在11幢,离北门近。晚上闲着,一般去看个录像,香港动作片什么的,再去喝点啤酒。
我读的是师范专业,记得每月有六七十块的补助,家里也给个几十块的。饭票菜票一买,基本上凑合着,能过。也常有月末,中午去女同学那里蹭饭的。我的同学一半以上是温州人,条件比我们好得多。我那时性格开朗,人也活络,混得算是不错。隔三差五,就跟着阿忠、张斌、应招、海宝、阿辉他们一起喝酒。
喝酒也就是喝点啤酒,喝多少全凭身体。我是体育委员,足球、篮球、排球、乒乓球,样样会搞一点。那时候,下午没课,除了去图书馆,就是踢球,打球了。晚上,在有女朋友恋爱之前,基本上就是出去看看录像,喝喝酒。
第一次醉酒,印象是深刻的。
阿忠是我大学最好的哥们。一次,他喜欢的美女过生日,我们应邀参加生日派对,在女生寝室里。阿忠一米七八的身材,语言能力又强,出口就是一大摞成语,非常幽默。但他也有弱点,几乎没什么酒量,喝一瓶啤酒就脸红了。来的同学里面还有个大哥,出来混比我还早,酒量也好,关键是偏偏也喜欢我们的女神。
不能认怂啊。好的,那就为兄弟两肋插刀,我拼了。那时候我真没有什么酒量,但有的是豪气。喝的是绍兴加饭酒,两瓶吹下去,就东南西北的胡了。后来女神好像更喜欢大哥,而阿忠也另外找着了真爱。那一晚,我可怜兮兮的。好在张斌照顾我,又是大脸盆,又是热毛巾,反正吐了六次以上。至今我还觉得,黄酒喝多了吐,肠胃就像盲肠炎开刀,大夫的手伸进去掏的那种捞心,是最难受的。
第一次醉酒,颇有些慷慨悲歌的意味。
北门小排档喝酒的次数实在多。四五个老搭子,通常是两盘炒螺蛳,一盘麻辣豆腐,一小碟花生米,好点的,再加个荤菜。年轻人,也不讲究,图的就是个痛快,菜也没什么计较,也不允许计较。但啤酒喝得真不少的,用的又都是大碗,那种痛快淋漓,现在很难想象了。
03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浙北山区,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靠近淳安,叫岭源。学校是个九年一贯制的学校,和我一起分配进去的还有两个中专生,一男一女,教小学。学校年轻人还不少,大家玩得开。打篮球大家都喜欢,可以男女一起参与的,当然还有就是喝酒了。
记得那时我的工资是二百七十一块三毛,也就凑合着用。山村里有二三个饭店,老板都喜欢我们,因为工资都交他们那儿去了。学校有号称酒坛“五虎”的,勇,仕胜,青松,永明,我排得上号,但啤酒、白酒、黄酒一样也不在行,都落在后面,上不了名堂的。
“五虎”也有落下风的时候。有一次三月十二号植树节,乡政府号召团员青年一起植树,年轻的,包括“五虎”都很踊跃。大伙儿爬上高高的山岗,种着树苗,吹着山风,无比欢快。之后,乡里请吃饭,在食堂里摆了两桌,搞了点气氛。学校和乡里各出一名代表,比拼一下酒量。
“五虎”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出来应战。
“我来好了。”倒是名不经传的小红,跳了出来。她个子小,脸蛋很好看。平时藏着掖着,没想到关键时候,成女中豪杰了。
“等下我醉了,下午的课,大哥你代我上噢。”她和我搭班,教数学、科学,我教语文、英语。她没有不好意思,但有点顾虑。
“好!”我其实蛮羞愧的,为自己,也为“五虎”。
乡里挑了文化员出来,“我先来。”他一口就闷下去了一杯,白酒,那种瓶装的38度的古井贡。小红二话没说,一仰头也下去了。
“我敬你了。”小红把文化员的酒杯倒满,再自己斟上,一口下去了。文化员看呆了,迟疑起来。“噶好酒量的,女老师。”摆摆手,不敢来。
那这么行呢,我们不答应,乡里领导也没面子啊。文化员推辞不了,硬是喝下去了。
“第二轮我先敬你。”小红好像来劲了,气势上来了,毫不示弱,继续开喝,后面不是还有“五虎”撑场吗。结果可想而知,文化员讨饶了,“五虎”未出,已完美胜出。
下午,我替小红去上了课。
04
我学喝酒,主要是跟一个姓孙的老师。至今我叫他师傅,喝白酒的师傅。
他比我大一岁,中专毕业,出道早,在乡村小学教书,喜欢点酒,量又好。那时老师在学校都有房子住,也可以自己开伙食。我师傅就有女人为他烧饭,他的一双手白白嫩嫩的,很有女人缘。我常跟着他混,蹭吃蹭喝。酒场多是在他房间里,搭一张木桌子,他女人炒几个小菜,我们就喝将起来。
参加喝酒的多为同事,多是单身。下班了,也没什么事,就坐到了一起喝两杯。山村的夜如此漫长,年轻人,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是吧,还不如喝酒痛快呢。
先是啤酒,慢慢地,白酒倒一口,再倒点,我这个家族有酒史的,自然也慢慢适应了。
现在我和师傅也常聚常喝,两杯没事,只是我要把我师傅稍微扣牢一点了。
05
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因醉酒而挂盐水,是在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横村“三月初八”庙会,喝太高了,是自己主动要求上医院的。几个兄弟,都是在当地单位上班的,和要好的女朋友一起喝。莪山红曲酒,十几碗下去,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啊。后来就睡在独山脚下农行的单身宿舍里。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一夜,难以言说的痛苦。好在,还有人一直陪着我。
06
我在小镇上住得久了,喝酒,说到酒文化,也出了小名的。
有一次在朋友的酒桌上,有个做外贸的上海人,自诩大城市的,吹嘘自己多么了不起的酒文化,我朋友实在听不下起,就说,“这个老师也蛮有酒文化的。”
他不屑,说,“那我考考你,敬酒,为什么要碰杯子?”
“古代战火纷飞,诸侯争霸,小国大国结成联盟,照例是要喝一杯酒,以示兄弟齐心。但又不得不提防对方。于是在碰杯的时候,双方的酒都溅到了对方杯中,以示没有下毒,这样算结盟了。”
上海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是这样,有道理的,到底是文化人,有文化,来干一杯。”
“我给你倒满,你看着,杯壁(卑鄙,或被逼)下流,满意(溢)了吧。”
其实我是胡扯,但他终是被我怂了一回的。
微醺之时,想起欧阳修在《醉翁亭记》所记:“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那真是最美好的状态。
我在《一个语文老师的前世今生》里提到过,那时我是个放浪不羁的男人,敢喝,肯喝;不低头,不讨饶。也常常凭身体,凭义气,在酒桌上“简单粗暴”,“任意东西”。也因此在“酒”的话题上,我觉得对自己是犯了傻的。
“酒”也曾被当事说,差点截留了我现在的幸福。好在我的女人看中的是我这个人,也许还有人品。
后来我的酒品就差了,我收了,认怂了。
“不肯喝了。”好多人说我,“变了一个人,还是女人调教得好啊。”其实倒是自己觉悟了,有所收敛了。
赵又廷在《奇葩大会》上说:“认怂不是认输,也不是放弃,认怂可以是很积极的一种自我认知。”说的也是。因为,我已不再年轻,身体机能也有所下降,喝点混的,“浓睡不消残酒”,第二天都还难受呢。
其实输了又如何,适时认怂,是为了保全自己,因为我不止为自己而活。
喝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量,自己的脾气,能喝到一块儿的人不一定是口味相同。但至少,你喜欢喝白酒的,也能纵容我点啤酒,相互尊重才能喝得欢喜。
《小窗幽记》里谈及“雅事与俗事”:“诗酒是乐事,稍一曲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稍一为俗子所扰,则亦苦海。”
杨中许剑解释的更通俗一点,“和对的人,酒才是酒,才叫喝酒,才不失酒的原味。”
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无趣则苦,我亦深有同感。
一盘花生米,几碟卤味,简短的酒局也吃得舒心自在,此时的小酌怡情,酒是助兴,而不是催吐剂。
而能让你在酒桌上脱了外套,卸下心事,甚至来个交杯,安心做自己的人,往往值得深交。
每次回去,我母亲都会说,“酒吃点,少吃点好的。”
我女人就笑,“是的,少吃点好的。”
好的,少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