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御书房的门,周煜躺在龙榻上,苍白的面容果然泛着青光。
他半寐着眼眸,漆黑的眸子闪出让人发颤的寒光:“大胆,是谁许你进来的,尹魏胜呢?”
“是太妃娘娘命妾进来瞧瞧皇上。”我咬住嘴唇,“尹魏胜自然是收到了太妃娘娘的懿旨,不敢阻拦。”
“你来做什么?”他闭上眼睛,冷冷道。
“为皇上瞧病。”我淡淡道。
“怎么?”他冷笑一声,“你还通医理?是了,我忘记了,在西南灾地,是你找到了治疗时疫的偏方。”
“是,我懂医理。”我不能告诉他懂得治疗他这个病的人,还另有其人。如果要死,我一个就够了。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这是我和周煜之间最后一次相处。这一生,我始终逃不过被他处死的命运。如果在那段冷巷的路上,我没有自救,也许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纷纷扰扰的坎坷。章居梁还将继续默默爱着阮沁彤,周寅也许继续在西南筹划什么,蘼芜、桃夭会死吗?还是我太看重自己?其实一切都会照常沿着命运的轨迹,无从改变。
一时间,我的心中豁然开朗许多,一旦看透生死,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我不顾周煜的诧然,一步步走近他,端坐在他的床榻边上,拽住他的手臂,为他诊脉。
“你干什么!”周煜瞪大眼睛,那逼人的气势若在寻常,我会发颤。
但此刻,我稳稳按住他的手腕:“妾为皇上诊脉。”
“谁允许你为朕诊脉的?”他厉声呵斥。
“太妃娘娘。”我淡淡道,细心辨别微弱的脉象,果然如阿英所说,服食金石散的人,脉象虚弱而混乱。
“你!给我滚!”他重重推开我的手,“滚!朕不需要你。”
我平静地望着他,第一次,我开始不害怕这双慑人灵魂的眼睛。我不再自称妾:“皇上,你确实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为你诊治。可是太妃娘娘需要你好起来,我欠她一条命。锦绵需要你好起来,你已经让她的娘亲命丧黄泉,难道还要糟蹋自己让她孤苦无依?南周的百姓需要你,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战争频发的乱世。”
“你——”他也一定从来没有想过,向来懦弱如我,也有反抗对峙的一天,“朕可以要你死。”
“我知道,从第一天遇到皇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无所谓地笑道,“今时今日,我也料到这个结果。”
“你不怕死也要为我治病?”周煜狐疑地看着我,“你要知道,如果知道我的病因,朕只有让你一死封口。”
“我知道。”也许,死了,我还能保护我一直想守护的人。“你曾因为这个原因,将淑贵妃打入冷巷。淑贵妃是你少时深爱的女人,尚是如此下场,我一个在你眼中的棋子,被赐死又何足奇怪?”
“你,见过甄儿?”他颤抖着声音。
“皇上为何不相信一个将一生托付给你的女人?她就算知道你太多秘密,为什么你就不信她可以用命为你守护这个秘密?”我突然觉得周煜有些可怜,“你爱她,为何不信任她?”
“信她?”周煜冷然,“可她还是把秘密告知了你。”
“不,淑贵妃到死也没说过一句。我是个将被你赐死的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有必要欺骗你。”我轻轻笑了起来,“你后悔吗?”
“你——”他气恼地看着我,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语。是了,他一定后悔了,不然不会允许自己再次沾染金石散。这是一种自暴自弃的自残,是不是一种属于他的忏悔方式?如果淑贵妃在天有灵知道周煜的忏悔,她会有一丝安慰吗?
没多久,小厮们抬进来巨大的汤桶。
“下去吧,本宫伺候皇上沐浴。”尹魏胜诧异地看着周煜,没有想到他竟然连半句反驳的意见都没有。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
“皇上不会陌生这汤桶里的药材吧。”我轻笑道,“昔日,淑贵妃也这样伺候你沐浴更衣。今日,我也是个贵妃,就让我也做一次。”
“你——”他冷哼——即使再虚弱,他帝王的霸气与慑人的威严始终不减半丝。他突然站起来,一手环住我的腰肢。
“你干什么?”我有些惊慌失措,周煜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孱弱。他强硬的力道死死地将我扣在他的身侧。
“你不是要伺候我沐浴解毒吗?”周煜唇角露出一丝邪恶冷酷的笑意。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时,滚烫的热水已经没过我的头顶。
我睁不开眼睛,不能呼吸,只觉得冰冷的皮肤被滚烫的热力穿刺入骨。我努力挣扎,可是腰间还是有一股力道被紧紧钳制。
他要淹死我?我突然觉得可笑。他大可用随意的借口赐我一死,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地亲自下手?周煜真是太抬举我的价值了。
我放弃了挣扎,也罢,周煜会对外说,我是伺候他沐浴时,失足落水淹死吧?真是个愚蠢的理由。不过那又何方。章居梁会伤心吗?可是,他起码可以平安一生地度过后半生吧。娘,娘会哭,可是,太妃会善待她。一定会的……
窒息到极致,原来是一种困顿。
温暖的困顿。
“咳咳咳——”我突然被一股冷冽的空气清醒。我睁大眼睛,周煜将我扶出水面。我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水浸透,他皮肤的温度毫无阻碍地直接烫贴在我的身上。他干什么?难道,又不想亲手杀我了?
我激烈地咳着,人本能地增大呼吸幅度,贪婪着冷冽新鲜的空气。
他冰冷的容颜仿佛扫去一些病态:“死亡,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受吧。”他竟然笑了起来,用那种玩味戏弄的笑容,好像是在戏弄一个玩偶。
“你要杀就杀!”我恼怒地推开他的胸口。可是木桶的空间有限,再加上水的阻力,我始终没有挣脱开他的怀抱。“水刑,杖毙,绞刑,凌迟——那又怎么样?最终不过是两眼一闭,不省人事。你就认准我不能挨过去吗?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不过是出身卑微的下人。没错,我以前为了苟活是瞻前顾后,怕你畏你,可是,感谢你,是你让我经历了那么多比死还可怕还痛苦的折磨,如果说死是解脱——你信不信?”
“是吗?”他浓墨似的眼眸凝住了我气恼的缩影。那眼神仿佛是一把利刀要解剖我话语中的每一个破绽一样。
“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信。”我冷笑,“你连自己深爱的人都不能相信,怎么会相信我的话?你以为我是为了活命最后的挣扎?好吧,你就当是吧。我只是告诉你,锦绵是你的女儿,你间接杀了淑贵妃,对她做了最残忍的事情。陈太妃是你的生母,你的自残是对她最残忍的事情。后宫的嫔妃都是深爱你的女人,你这样玩弄她们的情感,这是最残忍的事情。”
“从第一天开始,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冷酷残忍的事情,对吗?”他眼里的戾气突然散去,只剩下深不可测的平静。
“难道不是吗?”我冷然,“不只是我眼中,在整个金曌宫下人眼中,每一个主子都是草菅人命,冷酷残忍的人。”
“……”他抽搐了一下唇角,“我们做主子的没有感情,不如你们下人,是吗?”
“是!”我咬住嘴唇,“我们即使算计也是为了活命。你高高在上,是帝王,就算以前为了保命,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将其他人作为蝼蚁玩弄。”
“……”
“放开我!”我气急攻心,用力咬下他如铁钳般的手臂。他不动不叫,而是执着地捉住我的双臂。“你——你——”我吃惊地看着手臂上被热水烫得鲜红的皮肤和那深刻的齿印,“我以下犯上,你还不叫尹魏胜把我打入死牢?”
“要你死有多难?”周煜忽然放开了我,“你起身吧,换套干爽的衣服,以后夜夜来伺候我沐浴戒毒。”
“你说什么?”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却温软一笑:“你确实不怕死,你从来都没有怕死在我的手上。可是,你怕你的师傅,不,你的娘受你牵连,还有邱胜海他们,不然昔日,你也不会委身于我。”
“你知道!”我愤然一掌落在他清白的面颊上,泪水迸射而出,如果昔日不是他的威胁,我会没有脸面再见章居梁吗?“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你为什么要玩弄我?”
他抚着面颊,深浓的眸子又凝聚那冰冷残酷的神情:“因为这比让你死,更痛苦。”
“你!”水力的热气像是一把火烧得我胸口发闷,我说不出半句话,眼前瞬间煞白——就堕入了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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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尹魏胜在门外听到里面一番争执,虽然听不清楚声音,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推门而入。
但眼前的一面让他惊呆了。周煜面色潮红,穿着衣衫浑身湿透地立在木桶中。他的怀中,还抱着同样衣着湿透的果沫儿,眼前的帝王和前些日子,面容憔悴的周煜截然不同。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昔日的霸气与炯炯有神。
“还不为贵妃寻干净衣服!”周煜不冷不热命令道。
“是——”他不敢多余逗留,忙退身出去。
周煜将果沫儿放在床榻上,忽然不觉身上湿透的感觉。他皱眉看着同样眉头紧蹙的女子。他依稀记得这是周寅最牵挂的女子,即使他们根本没有夫妻之实。周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果沫儿的面颊处小心地游移。她有城府,她懂得计算,她远没有暮梓涵的纯真简单。她是他最讨厌的心计重重的女人——
也许,今天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她精心算计所演的一场戏。她也和金曌宫所有的女人一样,处心积虑只是为了亲近他的帝权,谋得自己的利益。不然,她怎么会委身于他,不然她怎么会接受贵妃的封号?
他为什么不下令杀了她——
甄皪、童涴墨、谭洛心——这些女人,他不都是可以办到吗?
周煜心头一抽,他似乎隐约明白周寅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