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五点,晨曦微透,人还在梦里浮沉,阿姐的声音便已切开了浓重的睡意。
鸟雀的叽喳声在耳边,勉强撑开惺忪的眼。洗漱罢,找出筐子,小狗陌陌尾随脚后,挖野菜去。
盛夏田垄上,马齿菜与苋菜生得最是泼辣。
昨日,承包这片田地的焦哥絮絮道来:“马齿菜可是好东西,中药里都记着的名姓。凉拌了吃,蒸菜,塌菜馍……”他如数家珍,末了又补一句,“晒干了,炖菜更香。”
汪曾祺先生也曾称它“肥厚多汁,入口滑腻,微酸带涩”。
此物虽生于田垄沟渠,却自有其倔强风骨,随处可见生命的韧性与丰饶。
野苋菜亦是我心头所好。焯水之后,拌以蒜汁,做捞面条的配菜,或塌菜馍,摊煎饼,都极相宜。
母亲叮嘱:“多采些,晒干了留着冬日,也好吃。”这土地的馈赠,如此丰盈美好,实在叫人欲罢不能。
在乡间,野菜虽遍地,却少有人特意采摘。家家菜园葱茏,对这些自生自长的野味,常是不屑一顾。
唯独我家,从冬日的拉菜,到初春的荠荠菜、蒲公英、苦菜、枸杞芽、紫花地丁……
野蔬一茬接一茬,总在寻常饭桌上摇曳着山野赠与的别样颜色与清香。
这偏爱,或许源于对自然时序的敬畏,对土地本真滋味的追寻。
野蔬不争不抢,自在荣枯,其味不事雕琢,却自有清欢。
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启示:有些美好,本就不必刻意讨喜,就像春天,从来不需要被定义。
能在平凡处识得野趣,于寻常中品出真味,心便多了一分通透与自在。
晨风清爽,抚着肌肤微凉,连呼吸都澄澈透亮,很舒服。
若生活必有一片空白,我愿将它交给乡野田间,专注一事,心无挂碍。
陌陌在田埂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阳光慷慨地洒落于它跃动的脊背,也照亮田地里俯身劳作的乡邻——他们趁着雨后地润,拔草,施肥,打药,身影在广袤里起伏。
农村日子平平淡淡,顺季而忙,顺时而收。在这半亩薄田里,耕耘着自己的平淡烟火。
这人间啊,终是各有各的演绎。有人追逐霓虹万丈,有人安守麦浪千顷。
重要的,并非身处何方,而是心归何处。那就不必委屈自己,亦不必轻掷流年,不辜负每一个晨昏。
回望处,平淡烟火里自有暖意蒸腾,是对心灵最熨帖的慰藉。
日头渐高,晒得背上暖洋洋,渗出细汗。筐子满了,除了马齿菜,还有几颗意外发现的鸡冠菜,一并入筐,收获颇丰,该归家了。
走到桥头,一池荷花正怒放,朵朵硕大,朵朵迷人。
哎,可惜了,水太深。本想采些花瓣,晒干打粉,与莲子、藕粉混合,做些“红颜粉”,养养自己和阿姐们的气色。然时间不允,留些遗憾也罢。
生活若无缺憾,记忆如何刻骨铭心?
有时正是那未竟的念想,如同水墨画中的留白,让过往的画卷更添悠长韵味。
接纳那份“未得”,亦是对完整的一种成全。
进屋,阿姐尚在田间,母亲正于院中忙碌。
取出新挖的马齿菜,洗净,晾水,拌油,再舀来自家地里产的玉米面,薄薄拌开,上蒸笼。
几分钟后,蒸汽裹挟着玉米面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蒸好的马齿菜,拌蒜汁也好,只调盐和香油也罢,那原始的野性滋味,定能让味蕾为之轻颤。
今晨,我将蒸菜再次入锅。磕两个蛋,加入葱姜蒜辣椒,略略翻炒,再倾入蒸菜,翻个身。须臾,一碟色香俱全的野蔬便成了。
灶火映亮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满足,源于双手触及土地的踏实,源于将自然的馈赠化作盘中餐的朴素创造。
当我踏着朝阳走向田野,指尖触及泥土微凉的湿润,才真正读懂海子那句“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浪漫。
这浪漫并非风花雪月,而是根植于大地深处,是对生命本源的亲近与尊重,是对平凡劳作的深刻体悟。
半亩烟火里,熬煮着人间至味,寻常菜肴亦可成诗。这一粥一饭,一菜一蔬,在岁月流转间,得一味清欢之趣,恰是安顿尘心的最好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