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们次日早晨离开。驱车去阿林顿要近九个小时。当我们还差三小时才到时,泽夫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就立刻用外放接听。
“阿比盖尔,”他快速说道,“一切都还好吗?”
手机中响声一片混乱:枪声、喊叫声、远处的爆炸声。
“他们到处都是。”阿比盖尔在另一端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泽夫的声音里有种我从未听过的焦虑。
“来自勒克斯的士兵,”阿比盖亚说,“他们从飞城中蜂拥而下,象乌鸦一样涌遍城市每个角落,见人就杀。”
“他们是怎么发现你们的?”泽夫问道。
“我们有一个监视哨在铁鸦的攻击中受伤了,所以我们派了个小队去营救他。结果不顺利,只得派出更多的审判者,然后就大难临头了。”扬声器中传来更多的枪声和爆炸声。
“而且他们不会死。”阿比盖尔续道,“来自勒克斯的士兵们,他们不会死。”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会死?”泽夫问道。
“他们能让肢体再生,能把打穿脑袋的弹孔修复。所有人的都是这样,成百上千的不死战士。我们每杀死一个,他们就马上又站起来。”
“这一定是有个异能者在不停复活他们,”泽夫道,“而且他可能就在附近。”
“不是的。”阿比盖尔说道,“这个能力遍布整个城市。”
“你需要召回你的队伍,撤出那里。立即撤退!”
“我们正在尝试,该死的。”她说,“可星火的没路可走!”
皮卡引擎怒吼,泽夫又在加速了。他坚定地盯着前面的路面:“我们正赶来,阿比盖尔。”
“你们还有多远?”她问道。
“我们还有很远,但正在全速赶过去。”他挂断手机。之后我们就一直沉默地赶路。
“那边。”他指着远方一片乌云说道,“我想那就是勒克斯。”
我看了一下里程表。
“你确定吗?我们还有近两百公里远呢。” 我说道,“我们能从这么远看到它吗?”
“那可是一整个星火的城市!”他说道。
开近一些后,我意识到泽夫是对的。那片笼罩大地的暗影逐渐显现出岩石的纹理。那真的是个城市,一座挟裹在乌云之中的山峰。
似乎每次泽夫联系阿比盖尔时就又有一位审判者阵亡。我想到了基地里审判者们立正站成整齐的队列。那时我们看起来多么强大。
当我们接近沃思堡市(Fort Worth)时,勒克斯已在天空中耸然如史前巨怪。它又开始移动了,朝向南方,而我们则向东继续赶路。阿比盖尔打电话告诉我们它终于开始离去。只有几位审判者幸存下来。这个巨城的移动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多了。没多久,它的阴影就不再笼罩在阿林顿上空。
可是,它之后突然急剧改变航向。
“它在做什么?”我问道,“看起来它正冲我们而来。”
我们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不可能呀。”泽夫说道,“这完全说不通。”
我能从他语调中听出一丝不确定。我指着驾驶侧车窗:“三公里之后向北转,以防万一。”
他没回应。但三公里之后,他驶进匝道,转到朝北方向。勒克斯也转向了。
“呣……”我开口,“它正在……”
“嗯,”泽夫打断我,“我看见了。”
他把油门踩到底,皮卡飞驰。
“它怎么能看见我们?”我问道,“我们只是路面上微不足道的小黑点。”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确实说不通。”
我望出车窗外。在祸星(Calamity)出现之前,这些主干道上曾挤满一排排的汽车。那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现在人们出行非常谨慎。即便要出行,也小心翼翼尽量不被看到。现在几公里内都看不到一辆车。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我问道。
“显然,那上面有人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泽夫猛踩刹车,把车子掉头朝南急驶。勒克斯也再次转向。
“星火的。”泽夫低声咒骂。他转向西边,朝我们来时的方向驶回去。勒克斯紧紧跟随,轻而易举地超越我们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
“它越来越接近我们了!”我说道。
“是啊,我知道它越来越接近了。”泽夫咬牙切齿道。黑云在狰狞的巨岩周围翻滚、搅动,朝我们汹涌而来。无论我们怎么改换路线,勒克斯总是势不可挡地朝我们当头压下。
“我们需要掩蔽。”泽夫最终说道,驶下高速,开进沃思堡市。我们抢在勒克斯的阴影往我们头顶压下之前的一霎那,驶入高楼大厦的掩蔽中,穿行于狭窄街道间。泽夫驶进一个地下车库停好,熄灭引擎。
“下车。”他说道,推开他那边车门。我也打开我这边车门,听到我已渐渐喜欢上的那声金属暴响——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这声音了。我们每人抓了一支突击步枪、一袋子弹和一个通讯器。我把丹的佩剑甩到背上,用它的皮革系带绑好。
然后,我们逃到上面一家废弃的“乔记”商店,里面有十几个人。他们把这家废弃的商店改造成了避难所。他们纷纷转头过来看着我们。一个穿橙色衬衫的人从丙烷野营炉前站起身来。
“他们有枪!”他大喊,“快跑!”
其他人尖叫着拿起手边的东西,冲出大门跑到街上。不知道他们已经多少次不得不从掠夺者身边逃跑。绝望似乎总是带出人类最糟糕的一面。
“保持移动。”泽夫说。
巨大的阴影从店面的落地玻璃窗外压进来,把商店罩入黑暗。我们冲到“乔记”的后面,蹲在一扇窗户下。
外面,身穿黑色军装的士兵从天而降,如同雨滴从乌云中落下。阿比盖尔把他们比喻成乌鸦,现在看来恰如其分。一个全身素衣的异能者在他们中间降落,长长的白发和衣服的面料在她飞行时纹丝不动。我在任务简报中读到过她。她叫“翼闪”。
铁鸦们一落地就涌过街面,象大群虫子一样四下散开。他们军装胸前的红色斜条纹是军阶徽章,在黑色面料上特别醒目,象是一道明亮的血痕。黑军装里到处凸显着小刀和枪械。
“保持安静。”泽夫压低身形,从窗户向外张望,“他们不可能搜遍整个城市的每幢建筑。”
“他们会不会已经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他摇摇头:“看他们怎么组织搜索队形。他们没有封锁某个特定区域。”
“他们到底为啥要搜捕我们俩呀?”
泽夫没回答。关于这点他知道的跟我一样多。
人群在大街上狂奔乱跑。铁鸦拿武器指着他们,从中搜寻我们的踪影。他们成扇形散开,扫过街道。路中间只留下一个铁鸦,时不时截下一个逃跑的人来审问。
每次审问都差不多。那个人弓着腰、盯向地面、高举颤抖的双手以示顺从。然后那个铁鸦就会问一些东西,那人会摇摇头、然后被推开。那个铁鸦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他截停了一个我看着眼熟的人,那个穿橙色衬衫坐在野营炉边的人。那人做出同样的弓腰屈膝的顺从姿势。但这次,当铁鸦问问题时,那人直直看向我们藏身的商店!
“祸星在上!”泽夫低声咒骂,“我们要放倒那个铁鸦。”
他抬起步枪,瞄向那个铁鸦;后者正在打量那个橙衣人给他指的方向。
“不要!”我说,“附近的铁鸦们都会听到枪声、扫荡这片区域。”
“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知道我们在这时。”他说着,继续瞄准。
我从背后抽出丹的佩剑,然后对准那个铁鸦。目测我们之间的距离后,我调整好藏着“回旋镖”的腕表上的转盘,按下它的玻璃表面。
“乔记”的黑暗角落消失了。当我重新出现时,我已站在那铁鸦面前二十多公分的地方。我毫不犹豫。铁鸦还没来得及弄懂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脑袋就已落到他脚边。我手动触发“回旋镖”,回到“乔记”。整个交锋耗时不到一秒。
泽夫看着我:“不错!”
那个橙衣人盯了一眼他脚边被斩首的尸体,然后环顾四周,仿佛在害怕我会再回来对付他。有种特殊的恐惧,就是人们相信有个异能者要杀他时的表情。他转身狂奔。
“街道已安全,”泽夫说,“我们过街。”
他用步枪枪托击碎了窗户,翻过窗台。我紧随他过街来到一家有深色玻璃的美国银行。北边一个街区外,一个铁鸦发现了我们,开始嚷着些什么。但没等他嚷完,泽夫就已把他放倒。
“继续移动,以防后备军过来。”泽夫说。
身后传来两声枪响。泽夫低下身子寻找掩护。我发动回旋镖进入美国银行,沿建筑边缘跑向那两个铁鸦。还差五六米。他们没看到我在深色玻璃窗后面跑过去,但我仍能看到他们。我冲向落地窗、撞碎它、抽出丹的佩剑,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看向我这边时就把他们干掉了。
但还有另一个四人铁鸦小队恰好站在左边建筑的转角处。他们四人举起步枪,整齐地瞄着我,就象一支行刑队正准备齐射。但在他们开火前,我就激活了回旋镖,重新出现在泽夫身边。四支步枪齐射的枪声在街角回荡,但子弹击到的只有玻璃。
“他们中间一定有个异能者。”有个铁鸦嚷道。
趁那队铁鸦还没发现我们的去向,泽夫拉着我进入美国银行。我们沿建筑内侧移动,藏身于另一扇深色玻璃窗后面。又有十几个铁鸦从两头冲进街道。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深色玻璃掩盖了我们的行踪。我看准时机又发动了一系列的回旋镖跳跃:闪去、挥两下剑、闪回。丹的佩剑不断收割着他们。步枪枪口不断射出子弹,但没一个铁鸦知道该往哪打。他们狂乱的射击能打中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友军。我在他们的行列间闪去闪回,一个接一个地放倒他们。混乱在他们的队伍中象瘟疫一样蔓延。每当他们想重新集结,就又有一个被丹的佩剑砍掉。
当所有铁鸦都躺倒在路面上后,街道恢复了宁静。
“我们还要继续移动,在后援到来之前,”泽夫道,“在这些人复活之前。这边!”
他冲向街对面的万豪酒店。我们并肩奔跑,落脚处附近的水泥地在子弹射击之下不断迸出碎片。泽夫边跑边转身回击,远处有人砰然倒地。
“我们进去后,就往后门冲出去——”他的声音突然被截断了。
我回望一下,但泽夫已不在我身后奔跑。我急停转身。他正在地上匍匐前进。
“泽夫!”我大喊。
“走!”他试图把我赶走,“把我留在这里。”
大队的铁鸦仍在朝我们前进,虽然他们还在百米开外。子弹不断砰砰地打在我们周围的水泥和柏油路面上。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抓着他的胳膊拖着前进。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路面上留有他身上流下的行行血迹。
“有多糟糕?”我一边问,一边拖着他在枪林弹雨中继续前进。
泽夫摇摇头:“很糟糕。你得把我留在这里。”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离开你的。他们离我们还有足够距离,来得及找掩护。”
“‘翼闪’要来了,”他说道,“她会把我俩都杀死的。你去隐蔽,这是命令!”
突然,枪弹声停止了。我抬头看去。铁鸦小队不再朝我们开进。他们头顶上,“翼闪”高高飘浮,直瞪着我俩。她抬起手臂,一只手指向我们的方向一戳……
万豪酒店,整个酒店大厦,被从地上连根拔起,升到半空。它朝我们越移越近,它的阴影沿街蠕动,象恶魔扑向猎物。
“转身,”泽夫把我推向相反方向,“马上离开!”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说着,试图重新抓住泽夫的胳膊。
“她会杀了我,贾克斯。而你,需要活下去,才能回头找她清算这笔帐,听到了吗?”
“我不会走的!”
他抓着我的手:“我会想念你的挥剑,一定会的。”
“回旋镖”预热的高频振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向下看往泽夫抓住的手腕处。他已激活了这个异能部件,它正往回指向美国银行,几层楼高处。
“不!”我惊愕道。
恰在我瞬移走之前,泽夫握着我的手腕砸向路面,砸碎了手表。世界在我眼前消失了一瞬间,重现时,我已身处一间高楼上的办公室中。“回旋镖”呜咽着、闪动着,想要把我传送回出发点,但这个部件已经坏了。我被困在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窗外,泽夫无助地躺在路面上。
我瞥了一眼“翼闪”。她飘浮着逼近泽夫,控制着酒店大楼在她身后。她的头左扭右扭,寻觅我的踪迹。我面前的反光深色玻璃屏蔽了她的目光。万豪酒店的阴影线已挨上泽夫的脚边。我内心一片麻木:为什么每个我喜爱的人都会被从我身边剥离?
大厦耸然飘浮在泽夫上方,但并未砸落。建筑的金属结构嘎吱作响,令人毛骨悚然;建筑的阴影正吞噬着他。
“翼闪”飘近:“他在哪里?那个小孩在哪里?”
我的血液凝固了。我?她要我来做什么?
“这里没有别人,就我俩,小甜心。”泽夫的声音在我耳麦中响着。酒店大楼又是一阵嘎吱声,仿佛她把它捏得更紧了。
“把他给我,你就可以自由离去。这听起来不错吧?”她说话时脸上完全不带感情,仿佛她脸上根本没有肌肉来牵动脸颊做出冷笑、怒容或是任何其他表情,总是冷面一张。
泽夫推坐起来,耸耸肩:“你尽可以把这个城市砸成碎屑,但你不可能找到他。”
“找到——那个——男孩!”“翼闪”命令她身后结成方阵的铁鸦们,“我接到的命令是活捉他带回去。所以不要把他伤得太重。”
我喉间涌起一阵冰冷的恐惧。他们到底要我来做什么?
铁鸦们结队推进,展开搜索队形,但远远地避开那座摇摇欲坠的浮空酒店。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翼闪”把她的注意力转回到泽夫身上。
“我不玩游戏。”
大厦嘎吱呻吟着,仿佛表达出“翼闪”的怒意——她脸上没有显现的怒意。“如果你跑得够快,我就让你活下去。你准备好了吗?”
泽夫抱着伤腿,脸上肌肉抽动。不顾大腿上的两处贯穿枪伤,他先翻向侧面再把自己支撑起来。通过痛苦的努力,他慢慢站起。
“很好。”她眼中泛起一阵激动,“现在,开始跑!”
但泽夫没跑。他只是挺直了背脊,把下巴抬高。
“跑!”她对他大叫。
“泽夫,你快跑啊!”我通过无线电叫道。
他望向“翼闪”,表情中不是退缩,而是蔑视。
“我们不玩他们的游戏。”他回复,话音坚定,“要让他们来玩我们的游戏。”
“跑!”“翼闪”大叫。
大厦在泽夫上方摇动。他把注意力转回“翼闪”身上。
“你先来。”他说。
大厦摇动得更厉害了。金属互相挤压,带着刺耳的声音因自身重量撕裂。
“跑!!!”“翼闪”尖声吼叫,眼中狂躁的怒火熊熊燃烧。
他看着头顶的大厦。
“不!”我悄声叹息。
“翼闪”再次尖叫,大厦落下。这庞然大物轰然落地,震耳欲聋;激起的尘埃云如浓雾突起,吞没了我的视线,遮蔽了银行窗外的一切事物。金属片、木条纷纷刺穿我周围的窗户。我蹲到一张桌子下面,任房间里的水泥碎块如子弹乱飞。我等待着什么东西射穿我的身体,但最终没有。
铁鸦大队拉网式搜索,但没能找到我。
也许泽夫如果试图奔跑,她真的会象她说的那样放过他。我们毕竟都身处她的游戏之中。
“我们不玩他们的游戏!”我听到泽夫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
也许这一切对他们来说还真就是那样。一场游戏。当我们以为自己对局势有一丁点儿控制时,我们其实还是在任人摆布。也许对异能者们而言,审判者只是一群玩物,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我躺在那间办公室的地板上,明白泽夫已经走了,想着是否是我导致了他的死亡。
勒克斯在搜寻我,肯定是有原因的。是因为我做过的什么事?
我保持隐蔽,直到“翼闪”和铁鸦们放弃搜索。他们飞回勒克斯,飞城飘走。
我现在彻底孤独了,比我在波士顿街头时更感孤独。
阿比盖尔在第一声铃响还没结束时就接听了手机:“泽夫,你还好吗?”
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碎了。
“是我。”我说。
“贾克斯,你们两人在哪里?你们俩在几小时前就该到达这里了。”
“现在……只有我了。”
“泽夫在哪里?”阿比盖尔问道。我上次跟她交谈的场景又一次闪现在我的脑海。
“勒克斯……它发现我们了。泽夫没能……”
沉默。
“你在哪里?”好一阵子之后,她问道。
“不远,在沃思堡市。”
“勒克斯是怎么发现你们的?”
“我不知道。”我说,“他们知道我们的准确位置。他们在追杀我们。”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在追捕我。我没跟她提这个。我没提及任何关于“翼闪”要找到“那个男孩”的事。这也许是条重要情报,我应该告诉她,但我没有。我不敢冒阿比盖亚让我担责、开除我的风险,否则我在这世界上又将是孤身一人了。我不敢变成那样。
但有一件事确定无疑:勒克斯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