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嘎吱嘎吱徐徐前进着,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声音清晰可见,在一座座山洞间隙,群山环绕下的洼地种着一块块庄稼。人口稀疏的地区,城市间的距离比较远,偶尔可见几座半新的矮房横七竖八在荒野上。
车上的人姿势各异,看面部颜色就知道都是长期在高原生活的人,肤色呈现出棕黄色,棕色多黄色少,如果再向西藏方向,海拔更高脸上就会出现高原红。
有个短头发中年男子坐在我对面,他也许还处在青年的尾巴上,可能长得有些着急。一条腿盘在另外一条腿上,另外一条腿撑着地,手下意识搭在脚腕处,偶尔会向宝贝一样不自觉抚摸着。
喝过茶水,中年男子换了一副姿势,取出一包瓜子开始嗑。瓜子拿在手里,瓜子皮堆积在列车的小桌上,也许是舌头品尝出异样的味道,啪的一口,刚刚放进嘴里的瓜子仁被吐在了桌上,再过一会儿,大概是口中遗留了一片瓜子壳,头自然向左转过,扑哧一口,瓜子壳就飞向旁边的座位,旁边的座位上没有人座,放着他的背包,背包当然是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而提出抗议的。
行李架上堆积着各种杂物,不对,各种行李,大型蛇皮袋、简易旅行袋、各种布袋塑料袋,还有屈指可数的旅行箱。列车继续行进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腹地,前方不远就是镇远县。
我说:“这里的人有特色,因为紫外线太强,脸上的颜色和东南沿海地区的人有显著差异。”母亲说:“不光脸上的颜色,你看看人的神态、精神面貌、携带的物品......”我听着不太妙,赶紧转移话题,万一对面的汉子听到讽刺后怒发冲冠,我和母亲加起来在他面前也就像两只小鸡,相比于他长期劳作后留下壮实的身板,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拧成一股绳也是不顶用的。
望着起起伏伏的山峦,时间回到几天前的中午,吃的是清水煮洋葱、野菜和胡萝卜。晚饭时分对母亲说,晚上就将剩下的两个番茄和菜一起煮煮吃吧。母亲不干,觉得不好吃,眉头一紧,五官间的距离自然就拉近了不少。
儿子也是一脸为难,别家的孩子还能躲在父母怀抱下饭来张口,而我在想着给妈妈做点什么美食尝尝,可见儿子并不是不孝。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烹饪技巧讲究个炒、炸、溜、煎、爆,不过这些都是不能使用的。为啥捏?因为这些在母亲心底里都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有油烟不利于身体健康,在家烧饭不能使用炒锅。
煮汤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煮汤前若是用葱、姜、肉丁爆个锅再煮,口感总是要好一些的,可爆锅是会产生油烟的,所以不能爆锅,只有清煮各种菜,味道一般也在情理之中,姑且认为清淡有清淡的味道。
到镇远古镇后发觉火车上遇见云贵高原的本地人的面孔几乎看不到了,游客自不必说是外地来的居多,再看做生意的人也像是来自五湖四海。寻找河景房的过程中,突然天降大雨,大雨不稀奇,稀奇的是太阳仍旧高悬于天穹,这是迄今为止所见水与火之歌演奏最为动人的一次。半边太阳半边雨,风景如此,生活亦如此。
话说民以食为天,在家不方便操作就到外面吃,现在第三产业发达,大都市小乡村哪里都找得到饭店。奇怪的是母亲看看这个不爱吃,看看那个也不如意,马路对面看到有一家快餐店,小心询问:“要么去这家看看?”結果母亲以还要过马路为由残忍拒绝。这个理由我只能是大写的服!
吃饭时原本习惯喝点椰汁之类,现在连这个嗜好也去了爪哇国。为啥呢?这还真得感谢母亲,这不前几天买了一只椰子,椰汁在淡淡的甜味中还透着一股清香,口渴了的时候想喝,不渴的时候也想喝几口。
娘两个抱着椰子咕嘟咕嘟开始喝,喝完后将椰子一分为二,挖出乳白色的椰肉带回家。
椰肉放在榨汁机里几十秒就被打碎,加一些白糖又成了几杯椰汁。拿给我喝,喝几口尚觉得口感不错,再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椰肉含油量比较高,腻腻的感觉在口中难以下咽。
勉强喝了椰肉汁后还没到终点,剩下的渣子也不能浪费,和在面里烙饼吃,站好椰子的最后一班岗,饼的味道怎么样呢?我像喝中药那样捏着鼻子尝了一口,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不过从此以后再也没碰过。
不只是没吃过椰子味的饼,就连对喝椰汁也兴致寡淡起来,想到椰子汁就能联想到椰肉和饼。
古镇上万家灯火开始点亮,太阳到底沉下山去了,深灰色、淡蓝色、淡橙色的云还未褪去,水面上的倒影波光粼粼,沿河两岸布满了饭店、酒吧、客栈和小店。两个人在一起一日二人三餐四季,欣赏着古镇的悠然惬意。
生土豆汁据说是很好的保健品,母亲将土豆擦丝挤汁,喝完汁后将剩余的渣渣煮开继续喝,如果前一天还剩有炒鸡蛋、鹌鹑蛋、肥肉之类就一起放进去煮。我从来都没有喝过,只是看一下就见黄乎乎一碗里还漂着油星就毫无食欲。
我们可以将生活认识成,“若复不为无益之事 则安能悦有涯之生”;也可以将生活理解成,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或平凡或壮烈的一生,衣食住行,食总是不可缺少的,生活不止眼前的美景,将每顿饭都吃的尽可能精致也是热爱生活的表现。
可这些都很难亲口对母亲说出,就算说出也不会被认同。在母亲认知里,孝顺孝顺,孝就是要顺着,不顺等同于不孝。
母亲越来越像一个小孩子,自从两个月前查出来肺癌晚期,并且已经发生多处转移,骨、脑、淋巴都未能幸免,按照医生的说法可能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她的精神状态是注定大不如从前的,尽管母亲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我作为她唯一的儿子,还是可以清楚的感知到她的身体情况。
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千年古镇,看起来和江南水乡类似,再看又比江南水乡壮观,河面的颜色都是碧绿色的,但河道宽阔许多,古建筑也更为高耸,五六层的高度随处可见,多了一点豪放,少了一点婉约。
人到底是很难不朽的,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无论母亲什么状态,我都是要陪伴在她身边的,就像小时候她照顾我的那样。她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孩子,不听我讲的所谓大道理,到浩瀚的书海中寻求慰藉,读出书中人物的价值观,看一场场悲欢离合,希望以此淡化自身的苦难际遇。
我小时候是个不怎么听话的孩子,如今就把她当成是小孩子,安抚好,照顾好,以她自己喜欢的方式走完余下的日子,无论三个月或是三年时间。
刚刚得知噩耗时,我在绝望中想:“每个人都是病人,每个人都得了绝症,每个人最终的归宿都一样。”经历过一场场悲欢离合,发觉这很可能是人的宿命,不过我是有足够勇气去面对的,哪怕日后情况更复杂更糟糕,深入到悲痛的核心中去也要继续体验着生命所赋予的全部内容,体验着比悲痛更悲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