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记起陆放翁的《除夜雪》中的诗句: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于是数年前的春节将至,父亲摆上小炕桌,研墨挥笔,翻阅着那本沾染岁月痕迹的发黄的对联读本,一列一列找寻着,直到选到合适的对联,才开始依次打开乡亲们送来的红纸,或裁或直接铺开来,挥毫泼墨,而我,就是父亲忠实得镇纸,配合着父亲书写的韵律,轻轻的动纸,默默的在心里读着对联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里都是父亲的智慧,是暖,是父亲的大爱。这份悟得自然是今日明了的,那时,我是孩童,竟不懂,常把自家的红纸递上去给父亲,父亲再换上乡亲们的红纸,如此往复。直到乡亲们满意的取走墨已干透的对联,父亲才把自家的红纸摆到桌上,上联、下联、横批、福字,逐一写来。除却这些对联,父亲还有一门手艺,那就是刻挂钱儿,想来,现在自己刻挂钱儿的已然不多,而我的父亲,他会在旧历年到来之前,自己准备好红、黄、绿、蓝各色纸张,附上挂钱儿样子,拿起刻刀,一刀一刀刻下去,直到一沓一沓的挂钱儿整齐的刻出来。而我喜欢看着父亲做这一切,无论是写对联,还是刻挂钱儿,此刻,敲出这些许的文字,那远去的昨天仿佛又轮转回来,而父亲,正在那里写对联,而我依然是他忠实的“镇纸”。
曲指数来,没有父亲的春节,经由我身边流逝的岁月已是一十九年零半载了,这日子如此绵长,又如此短暂。绵长的若隐若现,短暂的却又清晰可见。我常觉得父亲走了太久太久了,可是,在这太久太久的日子里,那些属于父亲的记忆却是那样清晰,仿佛提笔,笔下就是汩汩的泉眼一般,经久不息的回放着与父亲一起的日子,与他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新春佳节。
孩童的日子,父亲带给我的是漂亮的新衣服,包着精美糖纸的糖块,也许这些在今天只不过是最平常普通不过的了,但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些无疑都是女孩子们的惊喜和最为宝贵的礼物了。还记得我把糖块从春节一直保留到下一个春节,从柜子里取出糖包的时候,那些硬糖块已经变得绵软。而这些甜蜜的回忆都在记忆的芳草地上绽放的如夏花一般灿烂。
成长总是悄然而迅疾的,转眼间我们就把孩童的日子远远的甩在身后了。那一年,父亲亲手培植了室内黄瓜,木箱里的黄瓜长势正旺,所以时值春节,我们从自家的窗台前的黄瓜架上摘下了黄瓜,咬的青脆。
父亲与我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依如从前,写对联,贴对联,祈福,吃年夜饭。只是当春节的味儿尚浓的时候,我开学了,走了。那时,父亲送我上了火车,在我的心里,父亲是康健的,而在父亲面前,他已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亮起了红灯。接着便是一路的求医,即便问了京城,走了沈阳,却依然无回天之力,然后,我的春节里,从此多了一种滋味:浓浓的思念。
这份思念根生在一九九八年,时值今日,已是根深叶密。
此间,许多个春节如约而至,如约而逝,只是这些春节已不似从前,我常想,从前,究竟是因为什么,会那样期待着,一年只为那一天?而今,为何对春节如此淡然,少却了许多期待和喜悦?此刻终于明白,我原是”镇纸”,可是写对联的人走了;我原喜新衣和糖块,可是为我准备新衣和糖块的人走了;我原爱那黄瓜青脆的味道,可是种植黄瓜的人走了;我原期待着那份关注,可是关注我的人走了。于是,我的世界顿然荒芜了。
这一荒就是十年,原以为荒便是荒了,我再不能见风吹草动,绿意盎然的景色了,原是我用思念的网遮住了生命的奇迹,直到她破土而出。一个小生命的降临,一个身份的转变,这个春节里,她仿佛就是专为我送生机而来。新的生命让我为之震撼,震撼之余,更多了一份责任。每当清晨或是深夜醒来,望着灵动的宝儿,期待和喜悦在淡淡的思念里悄然生长。
而这一长又是十年,这十年是丰盛的十年,爆竹声中,宝儿一岁一岁悄然成长,回望身后那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深邃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祝福和爱。也正是宝儿的成长和父亲绵长无声的爱,让我的世界焕然一新。
我常千百度追寻过往的春节,有父亲的日子,蓦然回首,父亲便在那灯火阑珊处扶案书写,依如曾经的那一个又一个春节。其实曾经拥有过就是幸福,有的时候幸福就是淡淡的、远远的,不是芬芳扑鼻,而是清香四溢。
春节将至,总是为了父母的期盼或是孩儿们的期待,而从四面八方向着家奔,就是为了一年一度的一家团圆,一起吃一顿年夜饭,一起话话家常,于是一年的疲累,一年的收获都化做明年新春的热情。谁说新春不值得期盼呢,忽然明白,新春就是人生的加油站,是勤奋一个四季轮回,对自己的奖赏,是彼此的勉励和祝福的特殊时刻。
此刻,我也终于明白,我依然是父亲的“镇纸”,他依旧为我种植黄瓜,咬的轻脆,一切并未曾改变,只是从生活走进心里,而那里便是我们相聚的美好的时刻。我常把回忆串成糖葫芦,让父亲品的香甜,我常把回忆编成花篮,映女儿如花的笑面。我们就在这酸酸甜甜的日子里,迎一个又一个春节成为回忆,我们就在这芬芳美丽的世界里,撷雪送寒迎春归,却只见明日,又是春姑娘踏着细碎的步子轻柔的挥一挥袖子,便是一片鸟语花香,生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