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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有趣的阅读体验,将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与莫言的《售棉大路》比较阅读。
我是将两篇文章一口气读完的,阅读中就感到两篇文章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写的是堵在路上的事,都写了堵在路上时人与人之间爆发的冲突,冲突之后的和解,人物之间产生的微妙情感,以及道路畅通后的结局。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曾经赞叹道: “阅读《南方高速》时,我的心情激动不安,第一次感觉到叙述的激情和语言的惯性,接下来我就模拟着它的腔调写了《售棉大路》。这次摹仿,在我的创作道路上意义重大。它使我明白了,找到叙述的腔调,就像乐师演奏前的定弦一样重要,腔调找到之后,小说就是流出来的,找不到腔调,小说只能是挤出来的。”
由此看出,莫言的《售棉大路》是摹仿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写的。故事框架和情节基本相似,写法上也有许多共同之处。
一、都写了堵在路上的人物群像。
科塔萨尔笔下,人物视角是开标致的404工程师。在工程师周围着重笔墨的有:开雷诺的王妃女孩,双马力的两位修女,大众凯路威上脸色苍白的男人,标致203上的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小女儿,福特西姆卡上的两个小伙子,福特陶努斯上的两个男人和他们带着的金黄头发的男孩,雪铁龙ID上的一对老夫妇,阿里亚纳车里的一对乡下人夫妻,大众车上的一名军人和一个姑娘,奥迪DKW上的旅行推销员……
《南方高速》里人物众多,车辆品牌也多,给人以眼花缭乱的感觉。
相较而言。莫言的《售棉大路》里的人物就简单多了。人物视角是杜秋妹,一个有着黑红脸盘、两只水灵灵大眼睛拉着排子车的年轻姑娘。与她相关的主要人物有:她前面的马车主人,一个脸平常得像一块方方正正砖坯的小伙子;她右手边同样拉着排子车的叫腊梅的军人妻子,家中尚有一个正在吃奶的女孩;马车右边开拖拉机的留小胡子,穿喇叭裤的有小玩闹派头的小伙子。
二、都写了堵在路上的各种矛盾冲突,和人物之间的相互取暖,互生情愫。
科塔萨尔笔下,汽车走走停停,不断听到有关路况的不确切的消息。
炎热的天气,烦躁的人们,哭泣的小女孩。
他们把周围十几辆车划进来,自发组织了一个协调小组,由陶努斯负责协调各种事务,准备吃喝。有一个小伙子竟偷偷地从水壶里大口大口喝水。工程师与小伙子打起来,陶努斯给了小伙子两记耳光,夺过水壶。
入夜,远方划过一道闪电,落下了雨点。天变凉了。ID车上的老太太身体不舒服,工程师的404变成了临时救护车。再次入夜,气温下降。天亮,大家凑钱到附近的农庄买吃的。天越来越凉了。接下来的日子里,状况不断发生。弗洛里德车上的司机逃走了,由西姆卡上的一个小伙子负责这辆被遗弃的车;凯路威上的人服药自杀了,他们发现后,只得将尸体塞进后备箱,由小女孩的爸爸去开凯路威。
天越来越冷 ,缺衣服、缺水。福特水星高价卖水,保时捷兜售口粮。夜里,工程师听见王妃上的姑娘在抽泣,对她关怀备至,两人互生爱意,还有了爱的结晶。一位修女开始说胡话,ID上的老太太活了下来,还成了另一位修女的得力助手。
寒意渐消,紧接着一段风雨交加的日子,物资供应更为困难。ID上的老太太死了,大家又是一阵忙活。在谁都不再指望的时候,地平线那边有了变化。于是,大家各自上车,汽车慢慢启动,继之加速,车上的人全都消失在车流里。
《售棉大路》里,白天汗流浃背,到了晚上也是冷得上下牙打架。开拖拉机的小伙在路沟里撒尿。杜秋妹啐了一口,腊梅骂着死不要脸,车把式看不顺眼,扯住拖拉机手脖领使劲搡了一把。两人要打起来,拖拉机手看到车把式身形怯了场。到了第二天,白天秋老虎发威,没有水,杜秋妹肚子咕咕叫,一口饼干得难以下咽。腊梅嘴唇上鼓起了燎泡,溢出的奶水在胸前打了结。
车把式决定由杜秋妹照看牲口,他去周围打水。继之,各种车马停滞不前的消息传来,大家失了耐心和信心。车队像蚯蚓一样缓缓蠕动,拖拉机手却不停踩油门,使没有充分燃烧的柴油变成一股股黑烟,喷到杜秋妹身边。杜秋妹朝拖拉机手挥动鞭子。这时,车把式提着一桶水回来了,除了拖拉机手的几个人都喝了水。
一会儿之后,东北风刮起来。拖拉机手抽过的烟头燃着了自己车上的棉花,被杜秋妹闻到,拖拉机手从车上扔下棉花,杜秋妹却勇敢地拖着棉花滚下沟,与众人联合将火压灭。拖拉机手在众人的指责下,红了脸。
入夜,面对即将来临的雷阵雨,杜秋妹、车把式、拖拉机手、腊梅嫂这几个不打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取暖,有苦同受,有福共享。经过一夜风雨后,他们四个成了互相依赖的朋友,他们凑钱买吃的,男的去采购,女的留守看管车辆。车把式除了买来热乎乎的肉包子,还细心地给杜秋妹买了一包女性生理期用的纸。这是车把式以自己的电子表换来的。
又是一天,车马大队开始前进,他们卖了棉花,各自领到了钱,杜秋妹要付车把式买东西的钱,车把式不收,两人互生爱意。
《南方高速》与《售棉大路》写法上的细微不同:
科塔萨尔在《南方高速》里的人物,都以他们驾驶的车辆互相称谓,没有一个人有真实的姓名。这种称谓本身就是可变的,随着车上有人逃跑或死亡,开车的人也变了。正是这种称谓的不确定性,为后续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南方高速》中,在堵在路上的日子里,每个人物在外部社会的身份消弭、责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车辆集群中的身份,以及维持这些原始共同体成员生存的责任。人物进入新常态,尽管仍期盼着车辆再次前进,但这种期盼已无实感——新常态里,前方的巴黎对他们已失去实在的意义;期盼至多只是模糊的集体信仰了。因此,404(这是结尾处的称呼;开头时,他被称作“开标致404的工程师”)在车辆再次前进时,才会觉得这重启如此荒谬,如此像一场异常降临。“只有一件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匆忙,为什么深更半夜在一群陌生的车中,在谁都不了解谁的人群中,在这样一个人人目视前方,也只知道目视前方的世界里,要这样向前飞驰。”
作品最后,带给人一种无法言语的虚无感,恍若没有什么是可以留下的,一切都会瞬间改变,一切都会杳无踪迹。而我们的生活实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老实说,这篇小说读后让我震撼。看似轻松的语言,以及罗里吧嗦对各车上状况不断的叙述,让人觉得繁琐无趣。但在平淡的叙述中,让人看到了生存、疾病、死亡、痛苦……这个看似有组织的小集体,随着路况改变,也很快化为乌有,就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似的……
也许莫言对《南方高速》的改写离我们更近,毕竟我们的生活并未在堵途中遭受彻底改写。莫言的《售棉大路》让卖棉人在路上逗留的时间并不长,重点描写的也只有杜秋妹四人。这里虽有车把式和开拖拉机的小伙以他们的车辆称谓,但四人中有两人是有具体名字的。在堵途中,杜秋妹四人组成了共同体,狭小的共同体朴拙地合作,患难相助。以中国人的老话讲,卖棉的旅途是“有盼头”的,售出棉花的期望和目标始终未从卖棉人心头走失。因此,异常并未怎么冲击常态的位置,共同体成员的牺牲也只有车把式当了电子表。在这一事件后不久,异常状态便喜剧式地撤退了:“县委书记亲临加工厂解决问题,昨天夜里清理通道,赶铺新垛底,增设了新磅秤。”它只在卖棉人心中留下淡淡的印痕。
《南方高速》选取的素材是最常见的高速堵车现象,但不同的是,这场堵车持续多日,几乎与外界隔绝,形成了一个高速路上的微型社会。在新组建的社会秩序中,人们选出领导、分配食物、成立专门的小分队处理突发事件。甚至恋爱,过起了日常生活。可真当道路畅通后,昔日的小团体瞬间分崩离析。科塔萨尔在小说中,将现实和幻想互相交错,在其背后隐藏的却是向往改变与甘于现状的对立,展现的是人与人之间无法连接的冷漠。
与之相反,《售棉大路》是让人温暖的。他们卖完棉花后,领到了钱,给车把式钱,他不肯收,说只当是自己请客。临分手时,杜秋妹对这位尚不知姓名的青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用深情的眼睛向车把式发射着无线电波,同时她也接收到了车把式从心里发出的脉冲信号。
相似的故事,却是完全不同的结局。一冷一暖,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