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
名园筑成之日,曾有四方亲友来贺,宾客云集,齐赞巧夺天工。此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更曾得贵妃来幸,题字有凤来仪,匾赐大观园。
园中主人原姓贾,有一子名宝玉,衍玉而生,年方十五,性甚顽劣,不喜读书,终日在园中嬉游,与丫鬟奴仆相戏,不以功名仕途为念。虽老爷嗔怒,屡禁不止。
一日,宝玉携一套《会真记》,走至沁芳桥下,此处落红成阵,种有桃花千树。时值春日晴和,正桃开夭夭之时。宝玉窥四周无人,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展开《会真记》细读。
忽一阵风声至,耳闻瑟瑟之音,宝玉正目噙相思之句,恍然回头,但见花似急雨而落,其间若有一白衣少年,孤单失色,足步蹒跚,在林间落寞徘徊。
宝玉惊讶无己,凝目追睇。只觉其忽隐忽现,似有若无,飘渺无定,行踪如海上危沫。唯肩上长发纷飞,神凝秋水,衣净如雪,虽辗转半面,自思若非花柳含胎而妖,草木凝精而魄,生平末曾目此秀色。
宝玉惊且奇,怔立无言,手中书悄然坠落,心头思绪如潮不灭。良久花落林空,方怅然而去。此夜梦中,果见少年于春日空濛处,如雾聚形,纷繁花枝轻颤,与脸相映,其举手遮额,袖落腕空,漫转星眸,似有长梦初醒之态。
宝玉迷极惘极,见少年于花下轻叹曰:“此是何地?我……我又因何到了此处?为何身上甚觉寒冷,如置冰窖,抬头却见桃花漫天夭华?”其声叹惋,不胜迷茫之至。宝玉见他举步飘然欲行,方猛醒,伸手欲阻其离开,出声道:“别走!你……你是谁?”
少年闻声回头,见一穿红着锦带玉的少年,丰姿华年,金尊玉贵,容态翩翩,不觉亦是一呆,心中莫名生熟稔之感。
两人相对而立,四目交接,一时俱各忘言。良久,少年方惊觉,面现异色,亦是相诘:“你又是何人?为何在此?相唤于我?”
宝玉于梦中忽醒,手足如定,心头似有霹雳辗过,梦中情景,历历在目。辗转无眠之际,若有所失。忍不住披衣起床,趁四周服侍之丫鬟尽皆熟睡,无人得见,便悄悄出了门,往沁芳桥桃花林而去。
那夜桃花着锦,铺陈了一地。宝玉于花林间蜿蜒而行,但见春月如钩,清光照彻四际,花色燃烧成画壁。足下落花蹍于鞋尖,轻悄如春雪碎落之音。及至林深处,袅袅薄雾,天光渐绝。宝玉举灯相照,果见一白衣少年,朦朦胧胧凝立于黑暗深处,衣袂氤氖似水汽洇成,衣上数点花瓣,轻绯淡粉,纷飞似空山点翠,方落了桃花雨。
宝玉手腕轻抖,明知其虚幻,非鬼即魅,仍是忍不住出声相问:“你是何人,因何深夜出现我梦中,诱我至此?”少年低眸不答,脸色苍白无血。宝玉持灯越行越近,颈下美玉幽然发光,自思这宝玉尝有僧道言,能避妖邪,焉何这少年丝毫无惧?且烛玉之辉下,容光更添风致之色?
两人相距已近,宝玉便伸手捉其袖,那少年一惊,衣袖一扬,飘忽而走,似有形无质,顷刻便至远方。宝玉此时疑虑尽忘,举步便追,失声便道:“别走!”那少年站定,立于花下,袅袅风动,却又举眸望住了他。及至他靠近,便又飘远。
如此一追一遂,绕着桃林数十丈。宝玉心中惊惧渐去,只觉这鬼怕人之心分明更甚,不觉温言含笑,展颜道:“休惧,我无害你之心,你亦无伤我之意,且容我靠近,我俩和解,可好?”说毕将灯置于地下,小心而行。
少年见他言辞恳切,果不再避。月下风曳衣扬,乌发绕额,眼中若有悲喜。宝玉性本极痴,见他眉目无邪,哪计他本相如何,便握住他手,如见了远亲近眷般垂询相问。少年神色怔忡,迷茫不知如何作答。宝玉便摊其手心,一笔一划,绘宝玉之名于其掌中,微笑道:“此乃我名,不知你又姓甚何名?因何流落此处?”
此言一出,少年忽脸露苦痛之色,蹙眉凝思,良久摇首不答。宝玉见他不独连自己是谁忘记,问其家乡籍贯,更是一概不知。想是孤魂困于地底太久,遥远不知年月了吧。宝玉心中复又生悯,温言道:“想不起便别想了罢,这园极大,有几处风景尚可,我带你四处游玩一番,可好?”
便是自那一日起,园中谣言四起,都说少爷招了邪崇,便连贴身带的通灵宝玉,也镇压不住了。白日里,时常见他在花树下,池塘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一个人自哭自笑。夜晚,更是独自在园中各处嬉游。一个人说笑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也不知为何,初始他拉少年游园,总是不能出桃林一步。后来两人相偌渐熟,少年脸上血色渐生,便能随其脚步在园中东游西荡了。他很是好奇相诘,少年说,似是他身上之玉,每一照彻,便觉心暖,久之,身寒渐消,某些束缚,便不约而解了。
这玉本是他胎中带来,出生便有,人人都道是奇物,暗喻他来历不凡。他一直未放于心。此时听了这话,自是欣喜,暗道这玉果是灵物。便毫不吝惜,解玉相赠。说是若这玉能助你魂魄再生,忆起前尘,便是功德无量了。对外却宣称,出府游玩致玉丢失,闹得合家惊慌,亲友震动,各处寻访求告不绝。
果真那少年佩了这玉,便园中各处皆能自由出入,且不拘白日黑夜,均能显形——只得宝玉一人看见,旁人自是不知。
宝玉不觉害怕,反而欣喜无限。两人感情日渐融洽,如鱼得水。宝玉恨不能不与其相离一步。日久,便见消瘦,渐次形销骨立。合家因他失玉,宅内已闹翻了天,他只浑然不知。浑浑厄厄之际,不觉生了一病,到了五月间,便卧床不起。
如此忽忽又过了数月,他院中的海棠逆季而开,府内人人惊动,都道花开得不吉,似有妖邪之兆,被传得沸沸扬扬。祖母忧心不已,四处求神打卦,寻医访道,终无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