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孩子和狗

——记贯庄寄养情结 

父亲满面笑容。他的破屋子里,堂前站着我和孩子。

中秋节,他独自一个人面对当空皓月,我想象着他的孤独亦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中秋隔日让他看到我的孩子。

孩子在堂前吃着饭,一条狗在身边转来转去。

他就着白米饭一口口的往嘴里扒。碗底朝天之时,碗推至父亲身边。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着胸脯从狗身边绕过去。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余光,在等候父亲对他竖起大姆指。终于,在父亲夸他是最棒的孩子之后,心满意足的笑了。

那条狗转过桌子犄角,往孩子身后追过去。这年孩子七岁,正是我儿时在贯庄被寄养的年岁。

初秋的夜晚逐渐清冷,我对父亲说很冷,睡了。因为心里纷乱,我突然失去了交谈的能力。入夜时我带着孩子睡下,整座村子似乎都沉静下来。

半夜两点钟醒来,无法再入睡。尹道的脸逐渐清晰起来,心一点点的生疼。阳光下,尹道俊朗的脸,双手交叉,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始终是个干净、清爽的男人,我有片刻的晕眩。

第一次见到他的孩子和女人。一幅不忍心破坏的家庭温暖图,使我暂时失声。我亦完成了使命,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让一切归于平静。但结果,我是未知的,已经无暇去知晓。

如果,思念会在深夜醒来时开幕,那么,我只求在阳光升起后谢幕。帷幕所到之处,尘埃落定。

贯庄的日子,又在深夜里清醒的记起来。这个折磨我一生的竹林和石阶。那个老人是否还在?

关中,七岁。

山脚下,古老的笋罐头厂长年在那。听说,依然稳稳的落着。三十年过去,它终究伫立山脚下,没有选择离去。

一步步台阶向上延伸,途中有竹叶,还有一抹清泉,和一面围塘水泊。我不清楚,是否还在?

有强烈的想法,去看看。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只是去看看那个老人,那片竹林,那片山脉。

只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孤独,害怕山谷里的寂静和孤独的鸟叫声。是否可以相邀珍一同前去?

孩提时,常常独自一个人。下到半山腰,在围塘水泊处停住。父亲说,我只能到那里,不能再往下走。公路上有太多不安全的因素。

山顶上,是一片平坦的村庄。房子一幢接着一幢,我便在山顶黄泥黑瓦的屋檐下,度过半年时光。

嫂子说,我是个不会哭的人,没见过我流泪。唯独这段记忆从心里略过,在黑暗中清晰起来,我没办法不泪流满面,那种孤独渗透在灵魂深处。

将近两百个昼夜,我几乎没有见过父亲的脸。当他歇了一天的工,终于可以爬上山顶去看望我,我早已经熬不住夜入睡在梦乡里。半夜醒来,模糊中听到他和老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聊的都是我的近况。

早晨醒来,床头有纸包糖,父亲早已下到山脚。我对老人说:“下次他来,你一定要叫醒我”。这个愿望埋葬在童年时光里,没入年轮。

白天去半山腰等候他,清翠的竹叶,独自一个人。

空旷的山谷,天空蓝色、纯净。我像一只迷途的幼鸟,盘旋在碧空如洗的山间,不肯离去,直到天色暗下来。

那段记忆就在这山谷里度过,偶尔林会陪着我一起在山坡上玩石子,吹清亮的竹叶口哨,他是村里唯一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幼小的我们绕着围塘水泊奔跑,我常心惊会否掉落在水底深处。

后个半年,我辗转到了另一个村落,寄养的另段岁月。只是记忆不再清晰如贯庄。

整整一年后,我终于可以进入学堂。寄养基本结束,在家中安定下来,开始受教人生的启蒙课。

同年,继母扎着马尾在一片唢呐声中入住家中。那年她二十九岁。经过浸润的寄养年代,我的童年苦难史正式开篇。

我不知道父亲多爱我,唯独这段记忆属于我和父亲,是我内心深处一片净土。

父亲在我日益叛逆的性格里无所适从。他的棍棒落在我的身上,我眼神冷漠,心里冰冷。继母在我的哭泣声里停止争吵,胜利在即。虽然我只是一个孩子,但这足以证明父亲爱他更多一点。

我的身生母亲,我生命来源根处的那个女人。她的性格里有太多绝决的东西,不知道在我孤单无助的时候,她的生命是否繁华一片?

母亲走的时候,我没有太多记忆。生活所不同的是,从此以后我从公主沦为灰姑娘。贯庄是我在儿时被寄养的其中一处。温暖的老人和青绿的竹林,扎根在心里。

天露曙光。五点钟,我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在堂前。那条狗窜了一夜,终于见到走动的人,兴奋起来。

我一定要去贯庄,清晨就出发。

元月二日。因为时间仓促,选择后来修的盘山公路,所以没有从山脚下走上去。珍陪着我,闻着树叶清香,车子已经上了山顶。从山顶往下看,顷刻尖叫出声。我终于来了,贯庄。群山云立,高高的山顶已经看不见山脚下的公路。

泊车、寻找。七转八弯,终于在一片豆子场上见到了老人当年的儿媳。这个当年和老人一样疼我,我称呼为伯母的女人。而今已经满脸皱纹。我说我是苏缘。

她吃惊的张大嘴巴:“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来看我。我已经认不出你”。伯母满眼激动。我非常想拥抱她,终究没有勇气伸出手去。

三十年了,我终于回到这里。那片竹林还在,跟梦里一模一样,有石梯走上去。我仿佛看见儿时的苏缘,穿着黑色小布鞋穿梭在竹林间。当然,无法像猴子一样敏捷。

我小声的问:“奶奶什么时候过世的”?

伯母:“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拂晓四、五岁那年吧”。拂晓是她的小女儿,老人的孙女,儿时小我一岁的玩伴。

“那就是,我回家了,她就过世了”。我鼻子发酸,声音低得没有人听得见。

我转了转她的厨房。她告诉我,我小时候不在这幢屋子里。她指了指底下的一幢屋子:“在那幢”。但我心里清楚,就在这幢屋子里,度过我一生最孤寂的日子。

伯母问起我的近况,孩子多大了?我说跟我当年在你家一样大,七岁了。我有种抱着她嚎啕大哭的冲动,这个娑婆世界,堪忍是什么意境?

我想起林,三十年了,林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伯母说,他过得不错,在杭州买了房子,女儿很大了。

没有力量转遍我曾经居住过的泥墙黑瓦。没办法再继续,我转过身抑制自己,眼眸早已模糊一片。

伯母把她的电话号码抄给我:“囡囡,你给我打电话,下次带着孩子来玩”。我说好。我看见她用袖子擦拭眼睛,不知是不是有风吹过,让她潮湿了双眼。

半个小时后,我和珍走出屋门,跨过豆场,出了村庄。我没有回头,没办法看伯母。哽咽出声,眼泪终于掉下来。终于再次来到这个夜半醒来常会让我哭泣的地方。

这个梦绕了一辈子,不知为何故一直在眼前情景再现。

珍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仔细回想。那一年,父亲和母亲正式签下离婚协议。母亲离家,我和哥被分散在两处村落。第一次,离开家。独自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习惯新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生中最深刻的记忆。因为孤独,太强烈的思念亲人。而今已经步入中年的我,这种根深蒂固的孤独在我生命里早已存在。我享受深夜里的孤独感。

如果再走一次石阶,再经历一次在半山腰等候父亲的过程,我一定会泪流满面,不能自己。最后一次父亲从老人身边带走我,一定是石阶上走下去。哪曾想一别再也没有走上来。三十年是个什么概念?人的一生半辈子已过。

下至山脚,仰望山顶苍穹。绿树群集深处,村庄早已消失不见。“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唯独想起这句古诗。最贴切不过如此。

我在心中默念。贯庄,我还要来。

如今,父亲已经苍老许多。孩子像当年的我一样瘦小。但唯一不同的是,我会给他全部的爱。

狗趴在阳光下半眯着混浊的双眼,慵懒、享受。

而我,一切归于平静。

后记:

童年——渴望父亲的拥抱,一个也好。孤独的孩子。(找到成年后为什么还是常渴望拥抱的缘由)

少年——冷傲、孤独、不合群,享受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模糊的定位)

青年——温暖的母亲、一个孝顺的女儿。但内心深处,仍保留一片净土。(一切努力中)

中年——希望可以温暖身边每个人。但保留净土。

老年——如果我还活着,希望可以出版自己的书籍。梦想它是不会行走的,永远陪着我。

挣扎只是一个过程。区别在于选择,沉沦亦或远离。人生不过一部电影,重要的是过程。那些记忆深处的片段,选择和背负,是自己决定的。抹去不快乐的事,去与留,一切在你掌控中。只有自己,才可以选择人生,没有人可以安排你。只要你愿意,相信自己就是冬季里的一株海棠,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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