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国王的礼服
石头路上的市民们正在议论着,说国王的新礼服做好了,他即将在开国大典三百周年上穿出来庆祝。
这次国庆规模是史无前例的,一来是为了歌颂国王弗拉基米尔三世即位以来的丰功伟绩,二来是为了纪念伟大王国的三百年之华诞。国王为此聚集了全国乃至于国外最优秀的裁缝,准备了最丰富的宝石和丝绸,来为自己制作一件独一无二的礼服。他在这件礼服上所花费的金钱比整场国庆准备所花费的金钱还多出一倍。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每一位都城的公民都在期待着那件礼服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
弗拉基米尔国王上位以来励精图治,改善了国民生活和镇压了异端邪说。他还不惜出征邻国,开阔疆土,建立学术机构,弘扬国粹。
全国上下五百多个城镇和几千乡村,几乎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他的狂热支持者。在这个国家的贵族妇女当中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词汇,叫做“像弗拉基米尔一样的男人”,“像弗拉基米尔一样的男人”作为一种最为理想的丈夫和男友的模范,已经被全社会广泛地接受。
在一场针对沙漠王国的出兵征战的演讲中,弗拉基米尔国王开口便是:“我亲爱的公民们。”接下来则是一番慷慨激昂的出征缘由,虽然演讲得声情并茂,不禁令人泪下,但内容无非是我们的国家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威胁,此时此刻必须出兵征服外族云云,几乎每一个国家出征前都会讲的一套说辞,在此就不过分叙述。
最后,他呼吁,公民们要为了国家献身,为了民族文化献身,为了我们纯粹的信仰而献出生命。这场战前动员得到了全国人一致的认可。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公开表示认可,不过是表示不认可的人们,都被开除了国籍并打入了地牢。曾有几位“国之奸细”在都城的地牢中发生过这样一次有趣的对话。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的生活,怎么会如此水深火热?”
“你居然不明白?老头子,亏你活了这么久!”
“那年轻人,你倒是说说?你果真明白这世道?”
“哎。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在这个王国。没有一个人想要让我们好好活着!国王告诉我,要让我为了国王去死,学校告诉我,要为了国家和民族去死,教会也说,让我为了教义去死。你瞧!你看!根本没有人想要让我好好活着,就连父母也让我为了家庭献身呢!这就是一切的结症所在。”
“哎。真是荒唐。”
这段有趣的对话结束,夜晚变得很深很深,稠密的黑暗不见星光。当第二天的黎明来临,一位狱卒打开他们的牢门,此二人已经吊于房梁上自缢。
在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宫殿里,众裁缝们正在给这件世界上最昂贵、最美丽的礼服做最后的修饰。
接上流苏的边,系上镶嵌着玛瑙的象牙钮扣,他们都很荣幸能够参与这项工作。众人们都明白,这件礼服,不仅仅是一件衣服,它代表着国王无上的权力和比山高比海深的功绩。他们把自己劳作的结果,小心翼翼地从木质模特身上取来。这件长长的华服,在手上近乎于没有一点儿的重量。裁缝们将它转交给了国王的几位侍从。
侍从们穿过通往国王起居室的走廊,走廊的两侧挂着一排排油画,是“国粹大师”的油画,没有一副外国大师的作品。他们到达起居室后,在门口跪下行礼,亲吻了国王的脚背。
弗拉基米尔三世留着一道长长的胡子,一头蓬松的卷发下是班红的苍白脸霞,粗糙的皮肤下面是支离破碎的末梢血管,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浑浊中自有独特的门道。他身材魁梧,身上的大袄让他更显高大。
“我们最伟大的国王,远北的守护者,神的人使,人间的神,午安,午安。这是伟主人的礼服,请伟主人允许奴才们帮您穿上。”
“嗯。”国王弗拉基米尔点头,张开双臂,让别人替他更衣。
华美的国王身后跟随着一群仕女和侍从,走在宫殿里的图案复杂的地毯上,一路过来,没有人不投来敬畏与爱慕的眼神。当他来到王宫外,成千上万的人在王宫正对面的广场上。他们欢呼,欢呼,好似雷雨。震走了五月的最后一丝的冷。
“万岁!我们的民族英雄。”
“快看,那个妇人晕倒了!快把嗅盐拿来。”
“上帝!看见他这么庄严,我最辈子就这样子死掉了也没事。”
“此生无悔生于此。”
形形色色的言论,皆以不一样的形式拼巧合起,拼凑出一模一样的深意。此时,天空云,不敢排出过于奇怪的形态,因为它们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如此心齐,又是这么出自于真心。
“万岁国王,上帝保佑你!”
国王等他们欢呼过一阵,举手示意他们安静。他走到广场的国旗边上,在着飘扬的国旗下面,发表自己的演讲。
民众们都静心地听着,时不时是一阵暴风雨般的鼓掌,直到被一个小男孩打断了。
小男孩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麻布衣服,一年前,他的父母刚刚去世。父亲是大学教授,辞世之前,曾给他留下遗言,让他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这时,小男孩便挺身而出,指着国王说:“看!看见了吗!他连裤子也没穿!长着白毛的大象在外面乱晃。”
国王随之停下他的演讲,冷峻的脸下面,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一只手在遍布毛发的裸露的胸膛前摸索着,生理上的感觉比起精神来讲,似乎更为诚实一点。
市民们全都看向那个孩子,他们也在思考。
忽然间,一个中年男子冲出来,甩了孩子一巴掌。孩子倒地,紧接着又挨了另外一个人一脚。拳打脚踢从此开始了,大约过去了半个钟,人们才渐渐止住了怒气。
国王咳嗽了一声,望着天上的白云,它们纹丝不动。他片刻的疑惑现在已经风轻云淡,双手也合规矩地摆出了威仪的姿态来,纵使身无衣物,也凭借赤裸裸的情怀,继续他的讲话。
“大家肃静,让这样一个国之叛徒溜进来是我的不对,我们的政府和皇室没有把安保做好。”
他扫了扫手,走到了刚才那个孩子挨揍的地方上去,用巨大的臂膀把奄奄一息的男孩抛到了国旗下面,再从腰间抽出宝剑,重新跨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弗拉基米尔国王先是割下来小男孩的一只耳朵,让他呻吟。
“你叫什么名字?”国王大吼,眼睛布满血丝。
“普宁!”小男孩在血泊中翻滚,尖叫着自己的名字。
“记住这个名字!”国王向民众们大喊。“谁也不准给自己的孩子起这种名字,呸,叛徒的名字。”
弗拉基米尔国王从容不迫地割下来男孩子的又一只耳朵,接着是鼻子、最后挥舞宝剑砍下脑袋。向民众高高举起这个小脑袋瓜,血淋淋的,像一只小恶魔的断头。
“这个就是你们的忠心,你们的对国家民族热爱的最高尚的表现。”
东风吹拂广场,绕着皇宫金色的穹顶和多彩的宫殿之墙,向国土的各个方向,带去这都城的血腥,与此同时,也是在这广场上,净是暴风雨般的欢呼与海燕般的人。
在接下去的日子,弗拉基米尔国王将指挥着他的海燕们,把冷峻平原的风吹向东边的沙漠。
不幸的士兵
他在城堡的废墟边上站着,和他一样的还有九位衣衫褴褛的军人。他们眼睛净是血丝,浑身没有几处干净的地方。从被包围到现在,他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洗澡了。
直到城堡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沙漠骑士们的加农炮击溃,他才松下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被俘也好,战死也好,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活总算是不用再过了。看见对面的士兵军装整齐,铠甲在沙漠的风沙中被摩擦出一种质感。敌军玫瑰金色的护甲,黑色的衣物,在沙漠中娴熟的步伐,他从战争开始以来,就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些人,而现在他完全可以确信,他们才是更适合在沙漠中生活的人。
“你叫什么?”一个矮小的军官拿着纸笔,问他说。
“瓦西里·阿谢克列耶维奇。”他舔舔唇间,感觉到了沙子和盐味。
“下一个。”军官走向了下一个人。
瓦西里看向天空,寒冷的东北风翻转着云彩,这种风不仅仅寒冷,而且从北边的大洋中来,还十分潮湿,令人窒息。他想起城堡沦陷前,那位用自己的肉体去抵挡加农炮的战友,霎那间,他的肉体被碾压成了碎末,像爆掉的烂泥泡一样撒溅到了瓦西里身上。那一炮不仅击碎了那位“爱国者”的身体,也击碎了最后一丝防守的希望,很快,剩下的十几个人就都被活捉了。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投降,三分之一的人倒在了沙漠骑士们的刺刀下。他们在死前大喊国王的名字,就是那个派他们前来送死的家伙的名字,那个赤身裸体在几万人面前演讲,并且虐杀小孩子的小丑,那个弗拉基米尔三世。
瓦西里被另外一个军士带到了一间华丽的帐篷里。帐篷上面绣着曼妙的花藤,刚踏进去,便闻见了许久不曾嗅到的芬芳。有一位贵族模样的男性走到了瓦西里面前,摸了摸他破碎的衣服。
“你是个小军官?”
“我负责着一百多号人。”瓦西里低着头说。“只剩下外面那几个了。”
“你们的军队失败了。”
“我知道。”
“不是指这里,我是说整个战局,我们俘获了你们三分之一的军队,消灭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跑回山峡口的要塞去了。就是你们当初进军的那个地方。”男性说。
瓦西里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神经质地似笑非笑,对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令他心生不快。
“我们还会拿下那个要塞。这是你们民族因该付出的代价。”男性摸了摸绸缎衣服,微笑着说。
“我没有办法选择我出身在哪个民族,哪个国家,我的同族们也是。”瓦西里不等男性接话,继续说:“您需要我干嘛?’”
“我不需要您,我需要您干嘛?”贵族男性说,摆摆袖口,打量着瓦西里。“是您需要我。”他露出了笑容,手做出浮夸的姿势,是那种任何一个政客都会摆出来的手势,这让瓦西里心生厌倦,他咽下了唾沫一口,心脏翻转着跳动。
“有一条暗道,从山谷的水道绕出来,直通到雍水城宫殿附近的平原上,准确说是,平原与山的交接处。一条暗流,在不见天日的岩石里头。”贵族男性说,他走回去拿了把椅子,在瓦西里面前放好之后,拍了拍上面红色的绒毛,坐下去。
“你带领的小队从那里出现,出其不意地拿下了我们的堡垒,一守守了那么久,就像一颗钉子,这几个月来一直插在雍水城的胸口。难道你没有愧意?难道你觉得入侵有理不成?如果告诉我那条秘道,等待你的将是美丽的生活,不然,我也不知道你和你的兄弟们会有什么结局。”他说完摊开了手掌,语气风轻云淡。
“说不说由你。”他又补充说。
“我知道。”瓦西里说,擦擦手,他皱着眉头,肮脏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内心中却是又苦又酸,环视这华美的帐篷,得到什么时候,战争中的士兵才可以住得上这样子的地方呀?“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就将回不到我的家乡,见不到我的家人和朋友。甚至他们也会因为我的叛变而遇害。”
“所以您没有意思说出来?”贵族男性加紧了眉头。
瓦西里摇摇头。“绝对不会说。”
“您何苦?为了那样一个国王,那样一个国家,既独裁又是苛政。”贵族男性呼唤来了士兵。
身着军礼服的士兵,一双干净的棕色长统靴,白色的手套,腰间一柄长剑。
“那按照法律,我将取您性命。您在战争期间带领您的军队,强奸了我们的几位贵妇人。”
瓦西里邋遢的身子被两位士兵架起,他说:“您说的不对,我不是为了国家和国王。至于那些妇人,我的士兵确实这么做过,但我并没有。我觉得那是他们应得的报酬。而现在,要是轮到您的军队攻下我们的城市,也会做一样的事情。那我提前问您,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军队里的那些年轻的小混蛋也会像我一样被治罪吗?”
“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您说得有理,我的良心现在没有办法让我宣判您的死刑,我会吊死那些战犯,但会释放您。不管您愿不愿意说出那个秘密。”贵族男性挥手让士兵放下瓦西里,他走过去托住瓦西里的手,引领着他走向帐篷深处。
“吩咐侍从,给这位客人准备洗浴和衣物。”他对守卫说。
瓦西里换上了干净的沙漠衣服,是某种轻薄的丝绸。他在洗浴的时候刮掉了胡子和过长的卷发,干脆弄了一个寸头。方才他本以为只有一死,现在却从阶下囚成了座上宾。他无法想象弗拉基米尔国王看见这一幕会有多么的愤怒。一个罗塞尼亚的骑士居然和西赛尔的贵族坐到了一厅。
他不禁思索故乡故友的命运,以及自己的未来,是要自己现在以死明志,保全家人,还是顺波追流,听从命运女神的安排。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帐篷的隔间里窜过,引起了瓦西里的警觉。
“是谁?”他叫道。
一把娇羞的女声,薄纱下面美丽富饶的肉体,沙漠香料特有辛辣浓香从一头棕色丽发开始发散,一对画着浓浓眼影的眸子,厚实的嘴唇。一位典型的沙漠美人,就此踏到了瓦西里面前。
“来自西方平原的人。”她说道。“我是壅水城主人阿明公爵的女儿,阿布拉公主。”
“是的,我的美人。刚才那个贵族老爷是您的父亲?”瓦西里眼睛直亮亮,盯着她。而她也径直向着他走来,一只手藏在身后,隐隐约约地晃动。
“不,他不过是我们的家臣。我父亲受了伤,正在卧床休息。”公主说,略略尖锐的声音。
作为军士的瓦西里本来应该注意到的,一个年轻姑娘笨拙地想要隐藏住杀气,因此而出现颤着的手,僵化的笑容,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加明白。
公主到瓦西里面前,一刀插入了他的胸口,一把雕刻得美妙绝伦的锐器,血液溢出,痛苦在神经元上飞奔,传递给粉红色的脑子,瓦西里的半身已经成了血红。
瓦西里只觉得模糊,像梦一样,他缓缓地歪下脑袋。
“下三滥,家臣没有拿走你的狗命。我的父亲却因为你们重病垂危!”公主已经没有力气拔除那把刀,她只觉得浑身软软绵绵,瘫倒在尸体旁边,捂着脸庞哭泣。
待天明,家臣和侍从发现了死去的瓦西里,惊讶不已。
“是我做的,阿巴斯叔叔,他该死。”阿布拉公主没有换掉浸透满血液的纱衣,红色已经不新鲜,变成了一种干巴巴的暗红色。瓦西里胸口的利器也没有拔出来,冰冷冷地插在那里,如此坚挺。
阿巴斯捂着脸,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便吩咐守卫们把瓦西里的尸体带走。
“带去哪里呢?”守卫们问。
“丢去和那些处死的战犯在一起。”他看着公爵的女儿说道,那颜貌依旧凄厉的壅水城公主,她也在盯着他。
“可是……昨夜您不是才……”守卫们很是为难。
“去做!”阿巴斯大喊了一声。
“是的!”守卫们低着头,带着尸体出去了。
在茫茫沙漠的大坑边上,那是一个暗红色的地方,沙子和血肉混在一起,连大漠的秃鹫也不愿意飞过来。腐烂的尸体流出体液,像沼泽一样托起尸首,死去的敌军尸体,全抛在这里。人们捂着鼻子来此,这是死人安息的地方。
“加油吧,兄弟。”一位长发守卫说。
“把这尸体丢进去。”另外一位守卫说。
“嘿咻!”
瓦西里的尸体被抛进了尸坑,那张僵死的脸,于一夜以前刚刚修整过,现在也渐渐没进了由尸血组成“沼泽”里。
胜利的宴会
沙漠中骑着骆驼,慢慢悠悠地过来,那个穿着白色袍子的人。她的日影在太阳底下斜斜的,像时钟的指针,告知这个城市以及附近的人们,此刻快要接近日落的时分。
白衣人来到城门口,被守卫们叫停了下来。
“请出示证件,客人。”
她拿出了一张纸,白色的袍子里的手格外白净和纤细。
守卫还回证件,点点头,放她过去。他们转而去训斥城墙边上,那堆衣裳褴褛的人。
“都城容纳不了你们这么多难民,你们就不能在难民帐篷里耐心等着?”有一位守护对他们大吼,带着另外几位守卫去驱逐他们。
“为什么不放他们进去呢?”白衣人在骆驼上说,没有驱它继续前进,在原地静立着。
“请见谅,尊贵的人儿。这些无知无识的难民什么都不懂。宫殿里的老爷们现在正在为了他们,费尽心思。他们却一点也不懂感恩,一点纪律性都没有,一股脑地想进城!”
“别担心,这就让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们。”另外一个守卫说,挥舞着皮鞭,气冲冲地向着那群难民跑去。
“门卫老爷啊,你没有看见那儿的烟吗?”一位抱着婴儿的干瘦妇女说道,她挥着右手,向着离都城不远的一片灰白色的帐篷。
守卫们望向营区,那儿有徐徐斜阳般飘去的烟火。
“请问那是?”白衣人凑过来问。“女士?”
妇女看了一眼白衣人,抽了抽嘴角。
“我之前是个体面的女士,在阿巴斯城有个服装店。但您现在瞧瞧我,像个乞丐,就像过去从我店门口经过,被我赶走的那些人。上帝保佑!我现在也要被人赶了。”她还没说完,守卫们就推着她和其他的难民离开了这里。
“滚吧!滚吧!不知道感恩的人。”守卫们最后说道。
白衣人一动不动地盯了会,大漠里晴晴的天空,干燥的风,里面带着细沙,远去的守卫和难民,不远处白色营区,以及飘向上空的烟。她纵骆驼越进城门,向城中前行。
城里的街道细小,曲折,放眼过去,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砂岩楼,望不到尽头。除此之外,几座高高耸起的塔楼、几座拥有喷泉的花园、几座粮仓、图书馆、公共浴室,还有一座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宫殿。
在号称平民街区的沙哈拉街区,白衣人让骆驼慢下脚步,在密稠密的人流和杂乱的市场中穿行。时不时望望街两边的房屋,简陋的小房子一个接着一个,一户几口人勉勉强强地挤在一间小小的房屋中。她穿过圣阿曼街的时候加快了脚步,这里的妓女当众露出奶子拉客,穷人们把粪便和潲水往门口一泼就不再理会,无家可归者肆无忌惮地躺在屎尿里,拖着他们那一只或两只膨大如橡皮萝卜的小腿。在楼与楼相隔之间的阴暗角落里,老鼠与沙漠蟑螂啃噬着无名者腐烂的身体。
日落前她便赶到了那座宫殿的入口。与巨大华丽的宫殿不对称的是一扇小小的木门,深棕色,简单,没有花纹。
她把骆驼交给了宫廷里的侍从,走之前摸了摸它的鼻子,再把袍子交给了女奴隶,她们穿着薄纱的长裙和深色的胸衣。白色的袍子下原来是一位典雅的公主,她独自一人从“雍水城”过来,这是一座在雍水河边的富裕城市。
“您终于来了。”一位身穿红色礼服的白发老者鞠了一躬,引得公主礼节性地一笑。“请随我来。”他说。
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金色大门前,门上雕刻着浮雕,地板是花纹复杂的马赛克大理石板。奴隶们推开了大门,让两位重要的人物来到了大厅。光彩夺目,玫瑰金色的宫廷长嘴壶映着贵宾们的影子。王公们穿着简洁的修长礼服,或黑或红,胸前的钮扣里都别着一朵茶花,贵妇们穿着丝绸薄纱,带着金银饰品。雍水公主在这群华族之间走动,跟熟悉的亲戚朋友寒暄了些许。
不久,一位长发的男子站到了位于大厅中央的平台上,宣布大公即将出来发表一番演讲。平台下面的贵人们渐渐安静了下来,整个大厅变得鸦雀无声,只有耳边的悄悄话语声沙沙作响。
“听说这伶人是默罕默德大公的情人,你瞧他那副小人得意的样子。”一个中年的贵妇人向另外一个同类说,咧着嘴,皱着眼角,斜着眼角,手势夸张,却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敢大声。
公主也停下了和熟人的闲聊,拿起金色的杯子,喝着葡萄酒,满月般的双眼看着大公现身台上。他身穿军礼服,胸前吊满了勋章。
默罕默德大公留着寸头和两撇小胡子,上台后还不忘暗地里捏捏长发伶人的屁股。
“诸君,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光荣的皇家军队消灭了敌人。”大公说,他的男中音给话语添加了几许伟岸。
“我们打赢了战争,赶跑了弗拉基米尔以及他的狗奴才们,守护了沙漠的自由。我们这个国家,饱受风霜的国家,在经历了这多的苦难之后,用一种更加圣神的方式屹立在世界的东北方。我们的文化与血脉得已保存,我们的赫赫之功将被录入历史。今天,诸君欢聚一堂,让我更加明白,我站在这里,在这座宫廷里,这间大厅里,在这个台子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公主并没有把大公慷慨激昂的演讲听完,在鼓掌声的浪潮中走进了大厅的偏房。
这间偏房很小,但很温馨。她记得,战争前时常在这里,与伯伯、伯母、爸爸和妈妈,还有形形色色的兄弟姐妹们,在夜晚中庭的水池边,说说笑笑。伯父,就是现在在台子上滔滔不绝讲话的那个男人。父亲,就是现在在雍水城里喝着罂粟奶止痛的那个男人。
而如今,这段经历已经恍若隔世,日常的成了非常的,人生不过是河流的上流与下流,华族无忧无虑的欢快与乞丐般的痛苦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难以跨越的,自从战争开始之后,伯母因为热病辞世,爸爸失掉了左脚,亲哥哥被敌人的大炮炸成了碎尸、堂哥被弗拉基米尔国王的探子抓去,活剥了皮。
公主捂着忽然绞疼的胃,缩坐在藤木椅子上,这把椅子是堂哥哥从瑰吟城带回来送给伯母的礼物,可是现在它还有什么用?她在白纱的衣袖上留下了不少泪水,却没有人听见她的哭声,大厅里的贵人们,此时将注意力放在大厅,放在默罕默德大公的演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