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你怎么了?”伍道祖问我,疑惑写在他的脸上。

“刚才你有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吗?”我问他。

“听见你喊戴兰,我才回头看你。就看见你跑那边儿去了,嘴里叫着戴兰。真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都跟他说一样的话,包括老张。他一直盯着林子里,没功夫顾及这边。蒋和珍呢?她也来不及看见吗?

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难道只是我被赋予了那种神秘的能力吗?我分明见到了另外一个时空的戴兰,就在那棵大树下,被一只手拉过去,我想要制止却来不及了也许也制止不了。莫非只是画面突闪,电光火石之间,只为我一个人所见,以印证我的推断?

接下来,是不是还会出现另一个伍道祖,另一个沙狄,还有其他人,包括小祖,直至让我看见另一个自己。我能和不一样的自己对话吗?那个我是否也能看见这边的我们?

“那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戴兰问我。

“你,我看见了你!在那边一棵树下,另一个你被人拉走了。的确是另外一个你。”

所有人都看着我,连小祖也抬起头来望着我。

“好的,另一个我;那么,另一个我被另一个谁给拉走了?”

“准确的说,是一只手把另一个你拉走了。从树后伸出的手,我没有看见是哪个。但肯定不像是女孩儿的手。”

伍道祖问我:

“穿的是这件衣裳吗?”

好像就是,这个我不大确定。人是不会认错的,就是戴兰。

“要么你见鬼了,要么我们就是鬼!”俞小蛮说。

“不是幻觉好不好,我还没有发疯哩!”我有些无奈地说,“在我预设范围之内,所以我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我很难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让我看见必定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么说,另外一个戴兰也被困在密林中?”伍道祖说,“怎么就不是不同场景呢?难道无论我们如何挣扎,不管去到哪一个空间,都摆脱不了这座密林吗?”

我反复想着这些问题,比如不同时空之间是否有警戒线固守着,各方不得越雷池半步?二者之间会否存在灰色地带,让对方得以相互窥视。譬如小祖不安地望着密林深处时,极有可能看见了浮在幽暗中的窥视者的眼睛。蒋和珍日常并不是疑神疑鬼,她真的看见了很多非常态的东西,讲不出也说不得,所以总在忐忑不安中渡过着。

可是为什么这回连她也说没有看见另一个戴兰呢?她用犹疑不定的眼神躲避着我的直视,我确信她没有说实话。

也就是说,她应该也看见了另一个戴兰。只是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内心抗拒现实所见,而并非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对于我来说,蒋和珍的肯定很重要,让我知道我没有产生妄想。

都到这种地步了,搞不懂他们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不是不相信你所说,”伍道祖说,“你反过来想一下,凭什么只让你一个人看见不同时空?让大家一起看见了,所有事情不就更容易理解了吗?”

“因为只有我对此坚信不疑,”我说。

怀疑本就是毒药,事实真相都会敬而远之。

“真相就是真相,不可能因为怀疑就不存在,”伍道祖说,“我不相信这是一场梦幻之旅,它就真的不是?”

“它一直存在,只是怀疑会让它隐藏得更深而已。这已经不是你相信与否的问题,是大家必须正视的态度问题。”

老张打断我们的对话,还是问我:

“现在该怎么办?往前走吗?”

“走啊!”我赌气地说,并且自顾往前走。

沙狄跟在我身后,也不说什么。我也实在懒得劝解他了。

伍道祖跟上来,走在沙狄的身边。老张和小祖走在最后面。女孩子们低声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评判着我行动的可靠性。不管私低下偏向于维护哪一个,她们几乎可以达成一致,就是我说的事情太不可思议,缺乏经验支撑。

前进数百步后,地面出现一个小断层,交错盘桓的树根紧紧搂护着倾斜崩裂的岩石。一大片光线透过断层上方的树林照下来,可以看见更多岩石跌落下去,堆积在一处很窄的平台上,看上去也不太稳定。断层下方,有个巨大的黑洞,整个切断了我们前行的路径。想要绕过黑洞,爬上断层,我们几个没问题,但是戴兰她们,我估计非常困难。

大家不得不停下来。巡视一翻后,我对伍道祖说:

“这是引导我们来发现这个山洞吗?有什么预示呢?”

伍道祖说:

“我只看得见眼前的事,一个山洞而已。你不要往复杂里想就好。”

“你觉得我想变得复杂吗?是事情本身很复杂好不好!真的希望全部是我的错,但我的想像力有那么丰富么?讲了一大堆故事,我学会编造谎言了?”

“不得不说,也有这种可能。”

“想揍你一顿知道吗?”我差不多有些愤怒了,咬着牙对他说,“你让我不自觉地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停摧毁着我的感知能力。如果我说的都是对的呢?跟着我的方向走,沙狄还会像个傻子一样地瞎寻思吗?你拉得住他吗?”

伍道祖也生气了,问我:

“没有跟着你的方向走啊?我们为什么都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不全是傻子,才会偶尔产生疑问,这不对吗?”

我真觉得有些痛苦,很难跟大家解释得更多。怎么感觉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未知,而他们仅仅只是面对我呢?那些变化,所有的出其不意,难道不是摆在他们眼前的事情?

至于沙狄,是的,我想到了沙狄,正在往绝望的深渊里飞奔。然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去制止他蠢蠢欲动的狂乱?

伍道祖也不会有好的主意,按他的做法,击破幻象后,一切或许暂且恢复平静。可这根本不是幻象啊。

沙狄紧紧盯着眼前的黑洞,仿佛能够一眼看穿幽暗。他显得十分憔悴,脸庞上血色全无。

女孩子们似乎这时才发现沙狄的异常,都很吃惊,然后就是担心。她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以为沙狄是在陌生环境里极为正常的情绪起伏。

戴兰拍了拍沙狄的后背,轻声说:

“一直以来,你都是我们中间最乐观的人,可不能因为一点磨难就丧失斗志呀!我记得你说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倒你,听着多么振奋人心!你喜欢力夫,就该学习他不顾一切向前冲的精神。你忘了吗?”

沙狄回头看着戴兰,说:

“就是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做什么结局都一样。”

“哪怕结局一样,也不是我们不去争取的理由啊。况且,你所说的结局,本质上是未知数,等着你自己去解答的。你指望着别人帮你找出答案不成?”

“可能是我想偷懒,”沙狄忽然一笑,让人觉得很突兀;他说,“我很佩服力夫,只有他是不可能轻言放弃的,他做得到这点。因为我们实际上都是他的负担,而他又是那种超级有责任感的人,跟他父亲也承诺过要好好地带着大家一起回重庆。他一直好努力,我却帮不上他。”

“大家都能站在他身边,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你也一样,你要相信,力夫最希望有你站在他身边。因为我敢肯定,他早就习惯身边有你这么个人了。”

不愧是戴兰,做思想工作有一套方法。她说出了一些我想说的话,但在沙狄听来,也许更容易被说服。我甚至有些感激地看了戴兰一眼。她并没有望我这边。

也没人再盯着说什么了,怕沙狄会感觉尴尬。我和伍道祖都觉得,沙狄身上的危机大体上解除了,接下来适当关注一下就够了,不必太放在心上。

这时,俞小蛮指着断层上方的灰白处叫起来。

我们仰望着透出光亮的密林上空,看见一道笔直的黑色烟柱矗立着,比密林中最粗的大树更粗,烟柱上浓烟翻滚却并不走形,像是被巨大能量所吸引,又像是浓烟被禁锢在无形的玻璃圆桶内。烟柱上升到天空的某一处就斩平了,毫无弥漫的痕迹。

如果黑烟是由爆炸物所产生,那么它消弭在了何处?烟柱的形态令人愕然,无从形容。

我想,会不会在这个空间,“事出有因”在本质上是不成立的,因果关系也就谈不上对等。与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在这里没有为什么,也没有答案。基于这样的因素,我意图穿越密林登上山腰的想法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么我能不能仅凭意象绘制出站立在山腰上俯瞰山谷的情景呢?

有一个问题是,它们可能相符吗?所以,继续向上行走是必要的,这个不能让沙狄再失望。

伍道祖认为我是在为自己的固执寻找借口。但他也不想阻拦我,想象我一样无视这个黑乎乎的大洞。沙狄却向前跨了几大步,又蹲下,侧耳倾听着什么。

我正要上前问他情况,老张从一方岩石后面拖出一件东西,叫我们过去看。

这是一块印有蓝色字母的灰漆皮,形状不规则,大小一平方米左右,一侧边缘上有铆钉,半面有燃烧过的痕迹。

没人能够一眼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很快,大家联想到了天空中的黑烟柱,以及爆炸声的由来,几乎推测出铁皮的前身。是的,这是一架飞机的一部分。那么,爆炸声肯定是由飞机坠落时产生的。好几架飞机坠落了,就在我们所处位置的上方。

“是战争蔓延到了这里吗?”俞小蛮也不知道在问谁。

“肯定是战争,但是不在这个空间里,”我说。

“铁皮怎么解释?”伍道祖问我,“不小心掉进来的?”

“一定有路径,连接着不同的时空,”我想也不想地就说,“铁皮在外力作用下突破了戒线,跌落在大家面前,是一个小小提醒。我敢打包票,在那一边,坠落的飞机残骸必定缺少这一块组织。当然,他们可以说烧毁了。”

“假如我们到了山腰,能看得到坠毁的飞机吗?”

我稍加思索,回答伍道祖说:

“见到的可能性要比见不到的更大。”

“不是看得见黑烟吗?”俞小蛮抢着说,“当然也就能看见飞机了。你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那真不一定,”我说,“极有可能黑烟是新的空间的另一层折射。密林就是个大的中转站,只负责传递,或有遗漏,这块铁皮就是它的遗漏。这并不代表我们一定能够看见飞机残骸,因为首先能否走出去还不确定。”

“我怎么感觉过了这面断崖就到了山腰?”戴兰说,“穿过密林,就能印证力夫说的一切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

“好吧,希望你的感觉是对路的。也希望我能够自圆其说。”

蹲在黑洞前的沙狄这时说:

“有河流的声响,就在洞口下面。”

大家小心地走到沙狄的身边,都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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