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阴暗幽深的密林是个巨大的诱惑,让我们不断深入前行。第一段路程对于大家来说是熟悉的,因为已经走过几遍了。但是走着走着,我们都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树木之间的距离变大了,每棵树本身显得更加粗壮,枝叶上端简直是密不透风。像是层叠的巨大的伞盖,完全替代了天空的存在。走在盘根错节的密林之下,人如蝼蚁般渺小微弱。那种抽离而出的空虚画面感,和梦魇无异。然而身处其间的我们,只能选择无视,步步为营。

其次,数千步之后,拐角多了起来,比先前所见的更像是迷宫。眼前的每一帧图像,都是在重复一样,几乎没有区别。即便如此,路并没有被阻挡或者掩没,依旧可寻。故而大家才能一直向前,也不想停留。

那片塌陷在密林之间的一圈矮小丛林呢?再也不得见。林下响起密集的窃窃私语声,那是属于昆虫的世界,令人感觉嚣闹至极。数不清的千足虫爬行在树干上,根本无感于闯入者。

一只蓝尾蛱蝶穿过枝叶,落在前面的一根枯枝上,翕动着翅膀。幽暗中,蝴蝶的翅膀闪烁着两团绸缎般的蓝色光芒。

大家以为还会有蝴蝶飞过来,像上次一样,成群结队地游荡在林间,形成大片流动的蓝色火焰。但是没有,除了这一只,再也不见别的蝴蝶现身。它们去了哪里?或者就是这单独一只迷失在了密林深处?

沙狄靠近蝴蝶,想细细地看它。蝴蝶受惊了一样,猛地飞起来,盘旋在树枝间,再慢慢落下来。沙狄伸出手指,轻轻引导着。蝴蝶抖动着蓝色翅膀,落在沙狄的手指上。

沙狄惊喜地看向我们。

“好神奇啊!”俞小蛮小声叫着。

“你不要弄伤了它,”蒋和珍说,“说不定它是在四下里找伴儿呢!”

沙狄有些喜不自胜地说:

“我愿意给它做伴儿啊。它要是能带着我一起飞该有多美!光是想一下都觉得好陶醉!”

我看了伍道祖一眼,他对着沙狄大声说:

“快放了它!别跟个婆娘一样,喜欢这种玩意儿!”

“你很搞笑知道不?”沙狄回头瞪了伍道祖一眼,小心翼翼地托着蝴蝶,说,“我喜欢什么需要通过你?”

“我是怕它有毒,”伍道祖的语气有些缓和了。

“是的呀,”蒋和珍说,“听说越是漂亮的东西越危险。”

听得沙狄颤抖了一下。蝴蝶飞起来,绕着沙狄转了两圈,带着炫目的蓝色翅膀消失在幽深的密林里。

“你们就是不让人开心一下,自在一下。都那么绷着做什么?我要是死了,也是给你们吓死的,不会是别的原因。”

“胡说什么呢!”我对着沙狄斥责道,“不许随便提那个字!人家都是关心你,总是一副不识好歹的样子。世界上最难的事是什么,就是好好活下去!要做勇者,而不是懦夫,轻易就说放弃的话。”

“我几时就说过要放弃的话了?童心未泯也不行吗?”

“没有最好,在我眼里你是最勇敢的人,这一点千万不要改变。那样我会瞧不起你!”

戴兰打岔说,她超常地喜欢这样的境地,觉得这就是真正的梦幻之地,有可能的话,她宁愿一直呆在这里边。外面那个世界,虽然也有值得留念的东西,但和这里比起来,可以断然抛弃。当然,最理想的状态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从此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你以为自己活在童话里啊?”俞小蛮说,“抬起头看看四周吧,如果童话里是这个样子,估计没有哪个人愿意走进来。童话里起码是明亮而温暖的吧?”

“那是因为你听童话故事听得太少了,听的可能还都是皆大欢喜的故事。也有并不光明的悲剧,没有王子公主的圆满结局,没有母慈子孝的温馨场景,只剩漫天飞雪的苦难人间。祈祷吧,俞小蛮,希望我们中的每一位,都不要成为一场悲剧的角色!”

听得出来,伍道祖的悲观情绪又被勾起。他的担心我是懂的,只是不能跟大家说明。她们的心情并不算差。

我乐观地对大家说:

“不要再提不高兴的事了。我们就把这场遭遇当作一场旅行,叫密林之旅怎么样?收获很大啊,欣赏到了奇观,遇到了异象,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刺激感,还想怎样?要这么想,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到我们的旅行中来的。而我们呢,珍惜这一切就好。”

“只是什么时候结束呢?”沙狄说,脚步也并未停下。

“怎么,你厌烦了?”我问他。

“是的,非常厌烦了,一分钟也不想继续!”

伍道祖赶紧拉住我,低声对我说:

“必须停止和他说话。他出现问题了,情绪已经达到临界点,再说下去肯定收不回来。让我跟女孩子们说话,你过去转移话题,和他说说他以前感兴趣的事情。如果还是没有效果,我们就得迅速回去了。这里面呆不得!”

我相信伍道祖的话,赶两步过去搂住沙狄。我说:

“记得你以前喜欢过一个老街的姑娘伢,她是不是去了上海,所以你想去找她?”

“不是。她家不是给炸了吗,她没有逃出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两年了吧,亏你还记得!我都忘了。”

“忘得了吗?你那样喜欢人家,跑去别人窗户下唱歌,差点儿没给打断腿。”

“你又取笑我了。年少冲动,也不觉得丑。不提她了,提起来有些伤心。好端端的一大片房子被炸平了,没几个人跑出来。其实啊,她跟我早就分手了,她说她父母给她订了一门亲事,由不得她不愿意。不提她了。”

看着神情有些落寞的沙狄,我又说:

“你猜猜,我为什么一门心思想回武汉去?其实在哪里不一样吗,都不太平,老百姓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习惯了重庆后,真心觉得还不错。回武汉多半承接着父母的心愿,就是觉得离老家近,回去容易一些。他们说迟早应该叶落归根,这是改变不了的思想。估计我们老了,也一样。”

沙狄回头,笑着对我说:

“所以说,一个人不管到了什么份景儿,他都是要回家的。走到哪里,家都在呼唤着他。”

说着,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我心头一紧,看他的脸色不似往常的红润健康,也可能是光线阴暗的原因,显得有些许发青,而且肃穆。搂抱他肩膀的手用了用力,我说:

“你也不问问我喜欢过谁?”

“我总问,你也不说,倒是会打岔,”沙狄说着,眼泪并没有停止从眼眶里漫出。他且由着它去流。

我帮他擦去眼泪,心里觉得难受。看来他真的绷不住了,黑暗在慢慢淹没他。我说:

“不要走了,我们回去吧。我想看看那边新的变化。”

“为什么?”他挣脱我的手,问我,“你不是说不能放弃的吗?我感觉马上就要走出这该死的树林了。”

话未落音,传来几声巨响,还是那种爆炸声,然而在密林中并不存在震感。声音来得突然,隐退得也突然。

“我们回去,”我抱住他说,“你去数数现在有多少鸡,下了多少鸡蛋。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你得数清楚。”

她们也都停住了脚步,和伍道祖在一起。老张问我:

“就快跟上次走的路程一样了,你说还继续吗?”

伍道祖大体上明白我的失败之举了,他对女孩子们说:

“倒是发挥一下你们女人的预感能力啊!这回能不能走出去,还要不要接着走下去,你们全没意见吗?”

戴兰轻蔑地看了伍道祖一眼,说:

“哪来什么预感能力?俞小蛮,还是蒋和珍,是我吗?女人跟男人不是一种生物吗?你老是抱着这个态度说话,是有多么地瞧不起女人啊!人家力夫没你男人,也不见他话里话外区别对待的。你是骨子里看不起女人。”

“你的误解能力真强!”俞小蛮不忿地说,“我就没听出那层意思。蒋和珍一定也没有。是不是,小蒋?”

蒋和珍笑笑,说:

“都马虎点儿,就没有争执了。”

伍道祖碰了鼻子,悻悻然地闭了嘴,脸色也不好了,乌青乌青的,似乎就是光线的原因。

在我心里,真的有不好的预感发生,只是不清楚指向哪一个。从沙狄的表现来看,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他。

我该听从那个声音,折返在密林入口吗?还是说,我的倔强本就是事件发展的一个环节?

当前还是祥和的,看不出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参天的茂密植被下,我们几个人商议着方式方法,终是不能很快得出结论。

俞小蛮后来却有些害怕,觉得阴森森的密林间写满恐怖。

“刚刚你还认可我的美妙感受,转眼就变了,”戴兰有些不屑地说。“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凭什么要害怕?”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难道凡是害怕就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真是天才!胆大包天的坏人多了去了,是不是可以说他们问心无愧?”

人和人相处,就是这样,矛盾会没完没了地发生。我甚至懒得理他们了,把沙狄也丢在一边儿。我想承认我刚才错了,意气用事,陷大家于险境。我想扭转被动局面。

此时,蒋和珍完全不出声了,她四处张望着,眼神中充斥着警觉。她似乎看见了什么。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就像我一样,她也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而我呢,不过是表现得比较淡定,能够压制住惊慌失措的内心,尽量不让他们看到。

害怕无意义,所以即便汗毛倒立也迫使自己不能害怕。

我们手里拿着枪支,至此也是不曾派上用场假如出现意外,保不准哪个先行扣动扳机。用不上当然是最好的,说明真正的危险本来也不存在。

小祖突然紧张起来。它立定,夹起了尾巴,冲着侧旁的一个空档凶狠地叫起来。

老张顺着小祖的眼神方向端起了长枪。幽暗的林间,似乎有轻微的喘息声,不远不近地响着。老张扣动长枪,子弹射了出去,却无声无息地消解在黑暗中。

再放一枪也如是。沙狄死死盯着里边儿,似乎是想一眼看透它。他看透了吗?

转眼,我看见戴兰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侧旁站着,一只手从树背伸出来,拉住她,她跟着走去树的背面。我来不及多想就往那边跑,嘴里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让她不要走。等过去一看,我发现树边根本没有人影,一个也没有。几条体型硕大的千足虫聚拢着叠成一堆儿,缓慢地蠕动着纠缠着,对这个充满焦虑的世界无动于衷

回头看大家,戴兰和他们站在一起,正惊讶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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