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曾经做过木匠、出租车司机、清洁工、牙医、酒吧钢琴师、服务生、演员、电影评论员、鼓手、教师、教练、股票经纪人、理疗师、图书管理员或者邮递员?如果你没有做过,那么你的好友或家人是否曾经做过?你是否通过他们了解到这个行业的情况?将你从事过或听说过的工作列一份清单——哪怕这种工作听起来很奇怪或很平凡。再把这些工作中发生过的一些事件列举出来,然后挑选其中的一件事进行描写。不要局限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李义正在报刊阅览室工作,还是大学时代的事情。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新建的学生宿舍没有空调,不装宽带。到夏天几乎是火地岛上的一间间囚牢。天色一暗,李义正就收好公文包,在路上喝一碗馄饨,吃一屉蒸饺,晃晃悠悠去阅览室上班,在学校里为数不多有网络有空调的地方上班,无疑是勤工俭学最好的去处。这个职位原本属于一位舞蹈系的学姐,辅导员说她回老家结婚生孩子去了,要休学一年。
在大学结婚,是一个说光荣也光荣,说羞耻也羞耻的事情。光荣在于,学校在制度上会给结了婚的学生加学分,羞耻在于,辅导员提到回去生孩子的时候,语气略显古怪,好像在海白里咬到一粒沙,想想也是,一个人上学,三个人毕业,多少让李义正这种「入学第一年离成年都还差几个月」的学生感到距离。
学姐走了。但李义正觉得学姐实际上还没有走。她的衣服在工作间里挂着,一件薄薄的红色冲锋衣,比桃的颜色深些,但又比梅的颜色浅,他无法描述这个颜色的色相。只知道上面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左边口袋里还有几张崭新的饭票。报刊管理员的时薪是五块钱一小时,每周五结算,辅导员有时忘记带钱,就给一叠饭票让李义正他们周末吃点好的。
看来她也有过同样的遭遇,李义正心想。
晚上三个小时,他要做的事情,只是让进来的人在门口的读卡机上刷一下借阅证,总有人不懂规矩,他就负责拦住他们,并且告知。这是个很机械的工作,李义正上班第二天,就带了一本撕得只剩十二月份的挂历,上面贴了一张白纸,写着,进门先刷卡,大大减轻了工作量。
也不知道这么明显可以优化的流程,为什么没人来完成,他后来坐在电脑前,看着前排读学术期刊的女孩们凉鞋边缘微微上翘的拇指,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台历降低了他存在的价值,如果他在门口,对读者迎来送往,证明这个岗位有存在的必要,而有了台历,他就变成一个坐在讲台上玩电脑的憨憨。没有人会来看他一眼。
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有个格外闷热的晚上,一位花臂大哥闯进来。到了夏天,阅览室也会有社会人,可以理解,社会人也要吹空调的嘛。天气太热了,连花臂大哥膀子上的莲花都要融化了,所以进来冰镇一下。没刷卡就没刷卡吧,再过一会等他身上的汗散个干净,臂膀上的莲花变成雪莲,待在这里也就没多大意思了。李义正一边想,一边把空调打低几度,穿着短裤的腿有点冷了。于是他走到后面办公室把学姐的冲锋衣拿过来,搭在腿上。
花臂大哥眼睛像是亮了一下,朝李义正走来。
“你跟冉阳,什么关系?”
李义正把手竖在嘴唇上,指了指他背后墙上高悬的白底红字,上书一仿宋GB2312体:“静”。
“他妈的还跟我装模作样,”花臂大哥伸手就要抢这件冲锋衣,“你这奸夫!冉阳以前就在这里上班,你们肯定是趁这段时间搞在一起的。”
虽然这话让他思绪上愣了一下,但身体早已做出应激反应,大学体育他选修的可是武术课!李义正从电脑椅上一跃而起,把红色的冲锋衣一掀,花臂大哥扑了个空。两人就像西班牙斗牛一样,在讲台和前排看报纸的女学生之间斗了起来。
待李义正抄起报架上一杆锈迹斑斑的报夹,以及上面夹着的《环球时报》之后,花臂大哥才冷静下来,不再来夺。想必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吧。一个平时不爱读书看报的人,又怎会知道报架是可拆卸的呢。
花臂是踢翻了几个书架之后才走的,嘴里骂骂咧咧,只是迟迟不肯欺身上前。李义正也不去收拾,把撤下来的报夹就这样杵在办公电脑边上。有几个胆小的女生已经跑远,还顺走了几本新一期的《萌芽》。有人说她们到值班老师那里打报告去了,一听此事,剩下来几个不愿惹上麻烦的围观群众,也收拾书包也离开现场。
老师过来之前,李义正就坐在讲台上,看着满地狼藉。若干本不知名的《师范大学学报》和教育类核心期刊混在一起。他把冲锋衣搭在手臂上,打算把门关上,收拾一下。
就在手搭上门的瞬间,一道光影闪身入内,这么点缝隙,他惊讶这也能容一人通过。
但对方就是做到了,冉阳熟练地关上了靠后门的灯,藏身于黑暗中。
“学姐?”李义正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的冲锋衣,“是你吗?”
冉阳手腕一撑,坐在蓝色的阳台边沿,侧身把两只小腿放在灯光下晃来晃去。细长的幽影时不时甩在李义正身上。她说:“你猜。”
李义正不打算跟她玩「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戏,他说:“学姐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儿子。”
他看了一眼学姐,从上往下,从在阴影处的脸和胸,看往光线下的腰和腿。觉得这无论如何不像是有了孩子的女性。李义正有个天真的想法,他认为女生在生孩子之前可以叫做女生,而生完孩子之后就理应叫做女性。因为她体内曾经多了一颗心脏,所以要有竖心旁。
“男孩好,男孩好,”李义正把目光转向头顶嗡嗡作响的整流器,说,“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就像个女生一样。”
“我本来就是。”学姐从阳台上一跃而起,向他走过去,离他只有一拳距离,把手伸出来,绕过他的肩膀,伸向背后的开关。“太亮了,你在明处,我在暗处,这不公平。”等阅览室前半部分的灯也熄灭。“这样就好多了。”她说。
两架空调窗机上亮着莹绿的数字,二十四度。
陌生异性逼近安全范围,让李义正有些措手不及,甚至呼吸也紧张起来。
“儿子带来了吗?”他问,“我意思是,现在不早了,你不回去陪你儿子?”
冉阳呼呼地笑了,她的笑里有股绿箭的薄荷味:“几分钟之前,你不是已经见过儿子了吗?”
几分钟之前,这个时间范围缩小得如此狭窄,以至于他立马想到:花臂大哥。
“小侄子发育得很不错嘛,很有野性,哈,哈哈,哈哈哈。”李义正干笑数声。
冉阳坐回阳台,那里正是空调出风口,她的长发偶然被吹起来一缕。月光下,闪着金属质感的银色,好像科幻片。
随即,李义正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儿子。她说的不是我儿子,而是儿子。
但花臂大哥显然是个社会人,说不定真实年龄比我们辅导员还大。对了,花臂大哥来砸场子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记得清楚,奸夫?李义正脑海中突然划破一道闪电。
“我知道了,学姐,我都知道了。你是从未来回来的!”李义正笃定地说,“你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跟我恋爱!”
不等冉阳回应。他继续说:“我们这就是穿越时空的爱恋,刚才来的花臂大哥就是我们爱的结晶,是你和我的儿子,根据俄狄浦斯情结,他是来杀父娶母的!”
黑暗中,李义正看不到冉阳脸上写满的问号。他只觉得二十年来成为故事里主角的梦想,在这一刻是如此接近现实。我是科幻故事的男主角,命运终究找到了我,更关键的是,我要破处了。想到这里,他对冉阳说:“学姐,事不宜迟,就在今晚吧。”
说完他转到书架后面,推出一车《故事会》,铺满教室中间的地板,又扯了几期大十六开的《鹿城日报》,抱在手上当被子。
“嗯。委屈你了。这个这个,学姐你有经验,流程一般是怎么操作的,你先脱吗?”
李义正挠了挠头。
“你还真是母猪戴奶罩,一套又一套。”冉阳过来夺过他手里的冲锋衣,李义正抱着报纸站在旁边,像个铁憨憨。
她说,“收起你那套科幻故事吧。那是我前男友。说儿子,那是我骂他来着。”
李义正噢了一声。人生就是这般大起大落。
“他太小心眼了。平时看多了绿帽社,生怕我给他戴绿帽子,每天都缠着我。这份心意虽然可以理解,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呀。”冉阳说,“所以我就办了个休学,说是回家结婚生孩子,让他冷静一下。”
“啊?这样会不会太作了。”见气氛有点不对头,李义正又补充一句,“学姐长这么好看,换我是男朋友,也会担心的。”
“假如他听信了这个消息,不去找我,说明他不是真心的,而且也不够聪明;假如他听了这个消息疯狂找我,闹得整个学校鸡犬不宁,说明他心智未成熟,我可不敢跟这种人在一起,如果分手,指不定出什么乱子,人身安全都没个保障。你看,只做一个小小的实验,就能验证两个假设,这不是很划算吗。”
“不能找你,也不能不找你,那你到底是想让他怎么样呢?”
“这就要看他自己的天分和领悟,还有一点点执着了。所谓爱情,不就是这些的混合物吗?”
李义正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反驳。少女和肥宅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抱有两种不同的世界观又有什么奇怪的。他索性闭嘴。
“我能在这里过夜吗?没地方住了。”冉阳说。
“办公室里有一张行军床。不过住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有空调有电脑,现代人的基本需求都在这了。还有什么问题。”
“吃饭什么的呢?”
冉阳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饭票:“你帮我带一下好不好。”
这是个问句,却是陈述句的语气,意味着李义正没有说不好的余地。可能在少女的世界里,学弟为学姐服务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不过他也没打算说不好,买一个人的饭也是买,两个人也是买,还有个人陪他一起吃,不也是美滋滋。
李义正只是问:“你不怕儿子再找过来吗?”
“没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冉阳说。
李义正没说什么,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冉阳一把,就去收拾满地狼藉的杂志和报纸去了,辅导员并没有赶过来,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最后一班校车是十点半发车,据说上次学校开表彰大会,开到十一点,发奖金的时候,有一半老师都没有上台拿,都坐校车回家了。
第二天,李义正上班的时候多给冉阳带了两屉蒸饺,按照昨晚约定的暗号,敲门三短一长,贴着门缝说一声,“选最长”,冉阳才开门让他进去。吃过饭后,果不其然,花臂大哥如约而至。李义正再次用报夹驱逐他,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星期五。
“来了?”
“来了。”
“今天是想吃一套《人民日报》之棍,还是想来一套《光明日报》之矛?”
“不了哥们,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总算说了句人话。”李义正把报夹横着搁在讲台上,坐上去:“你随便坐吧,这都是空位置,每天砸我场子,现在都给我砸得没人了。”
“辛苦辛苦。其实我就想劳驾问一句,你认不认识我女朋友冉阳。”
“第一天你来的时候看我表情就知道了吧,我敢向你保证,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你说的这人。”
李义正倒还真没骗花臂,他确实是当天晚上才认识的冉阳。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嗯。恕不远送。”
“既然如此,我就每周五来一次吧。减轻你的工作量。给他人行个方便,就是给自己行个方便。”
“你还真是母猪戴奶罩,一套又一套。”这句话也不知是从哪来的,李义正几乎脱口而出。
“你他妈还说自己不认识冉阳!”花臂大哥一把揪住李义正的衣领,“这是她对我说过最浪漫的话。”
“且慢。大哥你是不是对浪漫有什么误解。”
“不可能。有天冉阳问我,要把对她的爱写在哪里,我说,你以为我会说写在心里这种龙鸣情话吗,不,我把对你的爱写在祖国的大好河山里。”花臂大哥讲到这里一时兴起,脱掉了身上的白色汗衫,胸口纹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颇有视觉冲击力。
“你看,这是她的老家厦门,”
花臂,哦不,现在应该说是花身大哥指着肚脐说。他又指了一下左边乳头说,“这是我的老家吉尔吉斯斯坦。我们在鹿城相遇。我想把这段缘分铭刻于心。”
“冉阳给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当时就说,你真是母猪戴奶罩,一套又一套,我记得一清二楚。”花臂说完,珍重地爱抚了几下接近会阴处的鹿城,穿上衣服。
鬼才知道你们会用这种句子调情啊!李义正发现搪塞不过去,只好告诉他,你不要执著于从一句口头禅里破案,关键是怎么留住她的心,想想怎么把学姐追回来才要紧。
“想想看,学姐最喜欢什么?”
“还用你说,我能想到的都已经想过了。在海滩做爱,在操场裸奔,在集装箱里过夜,在摇滚现场喝瓦罐煨汤,在KTV里念狄兰·托马斯,在图书馆里玩躲猫猫。这些是冉阳喜欢的,所以我也都一一找过去了。我不敢继续找下去,如果我把自己知道的最后一处地方也找了,而她又不在,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
“不不。不要这么想,你有没有发现学姐喜欢的事物之间的共性,就是追求刺激。想找到她,首先要圈定范围,她是在老家还是在鹿城?如果在鹿城,那是在校内还是在校外?如果连这都确定不了,盲目找人岂不是大海捞针?”
“我目前只在校内找过,最远也没有出过鹿城。况且生活费也不太够。”
“那你认为,校内最刺激的地方在哪里?”
花臂大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李义正有点不耐烦,甚至都想把办公室的门拉开,让这两位牛郎织女相会了。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样,我算什么,鹊桥吗。
“啊!”花臂大哥高呼一声,“我知道了,生物实验室。最刺激的地方莫过于生物实验室了。太感谢你了兄弟。我先走一步,下周五见。”
花臂走后。冉阳推门而出,气鼓鼓地瞪着李义正:“你什么意思?想把我卖了?”
“不是啊。有朋自吉尔吉斯斯坦来,不亦说乎。朋友有点困扰,给他指条明路。”
李义正向来擅长扮演知心哥哥的角色。
“我刚在门后面都听到了,你想告诉他,最刺激的地方,就是这里,对吧。”
“但你看他不是误打误撞,找到化学实验室去了吗?”
“谁说是误打误撞,我下一个目的地本来就是去那里吃实验用小白鼠的,我还没吃过老鼠肉呢,你吃过没。”
真不愧是情侣,思维回路都同样清奇。
“现在我没地方去了,你还得接着照顾我。”冉阳说。铁一般的逻辑。
“说起来,你到底要不要跟他见面啊,躲来躲去也不是个事,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让他给你保留一点私人空间,直说就好了吧。”李义正说,“我看花臂大哥也是一往情深,把对你的爱从左乳头写到会阴穴了都。”
“那不是爱,爱不会恒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的,日复一日保持不变的不是爱,而是习惯,你总不能认为刷牙洗脸跟爱有关。爱是乐在其中的追寻,爱是在路上,是插上竹蜻蜓,打开任意门,跳进时光机器,每天都看见崭新的事物,绝不是两个人珍而重之,彼此相守。这样会锈掉的,爱是不平凡的每一天,我希望对他也一样。”
冉阳停下,看了看茫然的李义正说,“你还小,你不会懂的。”
“我懂啊,又是竹蜻蜓,又是任意门,又是时光机的,我看你就是想找个叮当猫吧。”
因为差点把她的行踪泄露出去,并导致她接下来没了去处。李义正答应冉阳,周末请她吃顿好的,正好这周辅导员发的也是饭票,不用白不用。李义正就去食堂点了一大份麻辣香锅。食堂阿姨说他食量不小,他嗯嗯啊啊含糊地应了几声,只说自己在发育身体。
经过餐桌时,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有个憨憨把生物实验室砸得稀烂,实验用的老鼠都跑了,最后给生物系全体老师一个办公室赔了一只猫。
吃完饭,冉阳把门关好,让李义正站近一点,闻一闻她后颈处有没有异味。
“没有,学姐。”
李义正说,他有过敏性鼻炎,除了自己鼻涕的咸味什么都闻不到。
“不可能你站近点再闻。”
“再近就咬到你了。”
李义正说,刚才两个人的身位已经相切,再近就真的相交了。
“但我怎么觉得全身都是麻辣香锅的味道。”
又是我的锅?李义正说:“不好吗,还挺香的。让人很有食欲。”
“四处流浪的一个多星期时间里,我都没有洗澡。这对女生而言很重要,你不知道吗。”冉阳说,“我真的已经臭掉了。今天必须要洗的。你不信?想闻闻我的脚吗?”
“过分了学姐!”
李义正试图劝冉阳再忍几天,等躲够了回宿舍洗,显然没有成功。于是两人在办公室等到深夜,宿舍锁门之后,他把冉阳偷偷带到考古系的澡堂,学校唯一的室外澡堂,专属李义正就读的考古系所有,二十四小时开放,刷本系学生证入内。
“哇。你们学考古的好幸福。”
“是吗。我们在工地的时候,间或断电,间或断水,靠天吃饭,靠天冲屎。回学校环境再不好点,这个专业就废了。”李义正说,“不过学校对我们太好了也有个坏处,就是夜里总有人偷偷溜进来洗澡。”
冉阳置若罔闻,只是问李义正衣服带了没。办公室里只有一件冲锋衣,他带着。
“浴巾和沐浴露,你就用我的吧。我在门口帮你守着。”李义正说。
“洗发水呢?”
“我这是运动型,洗发水和沐浴露是一体的。”
“好。”
“我就站在门口,你那边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叫我。里面是隔间,你找最里面一间就好。”想了想,李义正补充道,“如果有突发的紧急情况,就把沐浴露瓶子往瓷砖上砸,我能听见。”
回头一看,冉阳已经走进浴室了,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说是以防万一,大晚上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了。他在更衣室找了个小板凳坐下,听着里面的水声和断断续续的歌声,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 突然一声巨响,把他吓醒。
是暗号。
李义正连忙抱着冉阳换下来的衣服往里冲,他前脚刚踏进浴室,花臂大哥后脚就从其中一个隔间里踱出来,吊着膀子,手臂上还缠了几圈纱布。两人打个照面,气氛一时间很凝重。
究竟还是花臂大哥打破了沉默,他蹲下来,用好的那只手臂捡起地上的阿迪达斯运动沐浴套装,说:“哥们,这是你掉的沐浴露吧。”
“哈哈。是啊。哈哈哈。”
“你也是来蹭澡堂子的?”
“哦,我就是考古系的。”
“幸福啊朋友。”
“嗯。你手臂怎么弄的。”
李义正脱口而出,刚问出来,就后悔得想铲自己一嘴巴。这特么是好奇的时候吗?
“哎。别提了。上次不是说去生物实验室吗?我问他们冉阳在不在,我口气还比较客气,但是他们直接让我滚蛋。那我当然得跟他们辩上一番。我脱了上衣,给他们讲了一下我吉尔吉斯斯坦人热情好客、礼貌待人的传统,希望感化他们。结果没想到生物系竟然养了他妈一条狗,上来就扑我。我下意识用右臂格挡。喏,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
“这真是,真是太,”李义正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裸背,“我很抱歉,老哥。”
“说这话,就是不把我当兄弟了。”花臂用左手挠了挠头,“不过你要是真过意不去的话,能不能帮我搓个背啊,后面好像起了点疹子,我这手不太方便。你在哪里洗,最后一间是吧?走,我们去你那里。”
“不了不了。”
“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我随便给你看都没毛病。”
花臂大哥说着就要解开腰上的浴巾。李义正连忙扶住他的手,坚定地看着他。
“那什么,我洗澡的时候,会有点男人的习惯。你懂得。”
“理解理解,你这个小机灵鬼。不过我说啊,你也是个成年人了,该去找个妞,”花臂大哥清脆地弹了一下舌头,“领略一下了。”
“说的是,说的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义正已经给花臂大哥在后者那间浴室搓起背来了,花臂回忆往昔,说起刚开始跟冉阳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刚进大学的未成年。那个时候,两人在任何地方都能产生激情,在教室,在操场,在宿舍,在食堂。他愿意陪冉阳做一切有趣的事,两年之后,这股子劲似乎就消退了,觉得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无非是疲惫地应付生活。直到从辅导员处听说冉阳回家结婚生子的消息,才知道自己失去的,原来不仅是爱,还有年轻的心。
“你知道冉阳带给我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她教会我,不要活在生活中,”花臂说,浴室暖色灯光下,李义正从来没有觉得他的花臂那么闪耀,“要活在爱中。生活自身没有目的,但爱有,就像海没有目的,但河流有。爱的目的是追寻。我被狗咬了,我不沮丧,我很开心,还有人帮我搓背,因为那不过是追寻中的一部分。做什么大海呢,我已经如沐爱河了。”
李义正的抓着浴花的手停下来。花臂大哥起身,说他要走了。李义正也下意识起身,花臂大哥按住他的肩头,说,别送,真的别送,已经很感谢了。我的手吗,没问题的。我必须看着你回浴室去。
他只好转过身,也不回头,朝后面挥了挥手,闭着眼睛钻进最里面一件浴室。
“学姐,是我。我闭着眼睛呢。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活在爱中。”
那天李义正把真空穿着冲锋衣的冉阳送回办公室时,已经转钟。自己回不了宿舍,就在书架旁边打了个地铺。
再过几天就是公历元旦了,学校跨年的保留节目是游园,就是让各个学院的学生干部搭几个舞台,做一些表演什么的。
考古系同学通常会把工地的叉车开到会场,告诉大家挖掘技术哪家强。生物系年年都会从农贸市场买八只大白鹅,圈养在围栏后面,鼓励大家用铁环套它们的脖子。
冉阳说,一年难得一次的活动,她也想参与,李义正说,就是因为大家都参与,学姐你才不能参与,谁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冉阳说,不会的,因为她这次就是去制造幺蛾子的,她就不信谁的蛾子还能比她大。李义正像往常一样没能拦住她。
当天夜晚过了八点之后,大家都涌上校道,生物系的人就在学校门口逗弄它们的鹅子。
不曾想,围栏被人砸烂,凶恶的大白鹅从圈里冲了出来,见人就叨。人群被鹅阵冲散,始作俑者冉阳和远处又碰在一起聊天的花臂大哥和李义正,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彼此。
学姐远远地笑了一下,拉上胸口的拉链,向着道路空旷的尽头奔去,花臂大哥二话不说就拨开混乱人群,追上冉阳的脚步。两个人,被后面的一群鹅撵着,在漫天迷濛的细雨中远成两个小得看不见的灰点。有位陌生的女孩拍了下李义正的肩膀:“喂。你看那是什么?”
“是爱的长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