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一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简永乐已大学毕业了。他辗转几家公司后终于在一家叫盛时的工厂稳定了下来,在这里他认识了老周。
老周是公司的保安队长,他已年近六旬,脸上爬满了皱纹,头发也有些白了,但仍精神矍铄,眼光锐利。他在公司做了多年,对公司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他掌管的大门口是他的绝对领地,所有人进出都要亲切地叫他一声周队。他知晓老板的习性,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到公司,在老板到来之前他就早早站在门口等候,等老板一到,他则笔直地敬个军礼。他常炫耀老板对他的信任,炫耀老板私下给他的红包,他把自己当成了工厂的守护神,以高昂的姿态证明他的无可撼动的地位。
简永乐作为人事部的职员,需要负责公司招工的工作。作为新人他还不太顺利,前来应聘的人少的可怜,为此用人部门常来给他施加压力,无奈他只好去门口摆摊。
“小简,还适应吗?”老周客气地递给简永乐一支烟问道。
“还好,就是招不到人,有点麻烦。”简永乐答道。
“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这个厂招人就是这样的,其实你出不出来都一样,我都在门口帮你看着,有应聘的我都把好关的。”老周斜着眼说道。
“最近人有点少,追的急啊。”简永乐说道。
“不急,慢慢来,做熟了就好了。”老周漫不经心地说道。
聊了一会老周走进了保安室,留简永乐一个人在门外继续招工。经过一天的努力收到了一些效果,招进去了五个人,暂时缓解了一部分压力。
简永乐本以为工作已开始好转,不料第二天便和经理一起被叫到了老板办公室。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神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一股威严的寒气扑面而来。经理和简永乐进来后站在老板的办公桌前,等待老板发话。
“你们招人招的怎么样了?”老板开口问道,眼睛却并不看他们,似乎还在忙着电脑上的工作。
“昨天招了五个人,今天继续去门口摆摊。”经理小声地说道。
“五个人还远远不够,还要加油啊!”老板转过脸来看向他们,
“听说包装部进来了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是谁招进来的?是你招进来的吗?”老板又看向简永乐问道。
“没有吧,应该都是正常的人。”简永乐疑惑地问道。
“正常不正常你分不清吗?出了问题谁负责?这件事经理你去处理好。”老板厉声呵斥道。
挨了一顿训斥后两人从老板办公室垂头丧气地走出来,简永乐心里嘀咕着,老板怎么会知道有个不正常的人?明明看着都挺正常的啊?
“以后招工一定要看清楚,脑袋不正常的人绝对不能要,出了事就是我们的责任,现在要辞退他也是个麻烦,辞不掉要赔钱,还得挨批。你以后招工多问问老周,向他多请教请教。”经理对简永乐说道。
“好。”简永乐这才明白是老周向老板透露的消息,这老周也确实厉害,不仅能直接跟老板搭上话,还有看人的眼光,关键他还掌握着门口的领地,招不招得到人都跟他有着直接的关系,简永乐心里对老周产生了一种又恨又怕的感觉。他想着要是能把老周弄走就好了,可是谈何容易,老周就像一座稳固的高山,无法撼动,这高山的压迫感让他有些绝望。他转而又想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没有弄清应聘者的真实情况,而老周为了公司利益并没有什么不对,简永乐这样安慰自己。
从这以后简永乐开始明白必须要与老周搞好关系,即使有多不喜欢他也不能表露出来,他必须带上一层面具,不然工作不但无法顺利,还可能做不下去。他开始频繁地给老周敬烟,跟老周一起出去喝酒,不厌其烦地听老周吹嘘他过往的辉煌经历。他总能从老周那听到许多平时听不到的小道消息,如他曾经抓到偷公司原材料的保安,为公司挽回重大损失,如曾经老板有一个年轻帅气的男朋友,因受不了她的坏脾气分手了,分手时卷走了她百万家产,如曾经一个员工因与领导吵架从楼顶跳了下来,因为晦气,公司搬到了这个新地方。老周就是无所不知的,他已与公司融为一体。渐渐熟络了以后,简永乐觉得这个老头其实也不坏,他只是需要别人尊敬他并且承认他的无形的地位。
公司为员工举办生日晚会,简永乐有些犯难,没有经验的他不知去往何处采购物资,而且自己也没有车辆,要运载那么多物资也很不方便。热心的老周主动提出要帮他一起采购,并为简永乐联系到了熟人的车辆,这让简永乐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里,以前他们买生日礼物都是我带他们来的,这里是批发市场,东西便宜,你要去超市的话那点钱能买什么?到时东西买少了还要怪你。”老周抽着烟说道。
“好久没来了!”店里的老板向老周打着招呼,像久别重逢的朋友。老周一一应答,带着简永乐经过一个又一个门店。不一会儿,两人便选好了物品,简永乐拿出钱来准备结账。
“小简,是不是钱没有用完?”
“是的。”
“开票时把钱开满。”
“这不好吧?”
“难道你还要把钱退回去?你太老实了,放心,不用怕,以前他们都是这么干的。再说我们辛苦出来一趟,这里的东西又便宜,你不给自己买点回去?”
简永乐听出了老周的意思,虽然他没有说给自己买,但明显是少不了他的好处了,不然以后他就不给自己帮忙了。简永乐还在犹豫着,老周递给他一支烟,推了推他,“你看着办吧!我不说了。”
“老周,你看你要什么,自己挑吧。”简永乐妥协了。
“你也给自己挑挑,看看需要什么,把钱都用完,我无所谓,什么都可以。”老周说道。
“那好吧,我们一起挑。”
就这样,简永乐在老周的带领下实行了第一次腐败行动,后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已无法再拒绝老周,他与老周似乎捆绑成了一个整体。世俗如染缸,染一身污浊。
二
这天经理叫简永乐把老周的人事档案调出来,简永乐本以为经理只是简单地查阅资料,没想到却另有其事。
“小简,老周已到了退休年龄了,你去跟他讲讲,给他把退休手续办了。对了,讲的时候客气一点。”
原来是公司不需要老周了,虽然到了法定年龄退休合情合理,但简永乐还是感到诧异,以老周的威望和在老板心中的地位不至于如此突然啊?上面的指示不能违抗,简永乐只好来到厂门口找老周。
“老周,有个事跟你说一下。”简永乐递给老周一支烟。
“什么事?”
“你不是到了退休年龄了吗?公司的意思是给你办理退休,退休后你就可以清闲了,辛苦了这么多年该享享福了。”
老周如感到一股晴天霹雳袭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退休?意思就是不要我做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经理的意思?”
“老周,你不要激动,这是公司的意思。到了退休年龄每个人都要退休的,这是合情合理的。“
“什么公司的意思!老板知道吗?我在公司这么多年,就这么打发我?再说我现在能走能动,什么事干不了?我不在这些年轻人能放心吗?不行,我去找经理,找完经理再找老板。”说完老周径直向办公室走去。
经理见老周过来便起身迎接,还未来得及招呼老周坐下,老周已激动地开口了。
“经理,小简说要我现在退休,这是谁的意思?要是我的工作哪里干的不好你可以说,我改过来就是了。”
“周队,你干的不错,可年龄摆在那,这是法定退休,是法律规定的。”
两人谈论一阵没有谈出个结果来,老周只好忿忿不平地去找老板,他希望老板能够看在他这么多年苦劳的份上让他留下来,他相信老板一定会让他留下来的,他坚信着。可事实并不如他所想,老板很耐心地开导他,肯定他多年的付出,给他讲劳动法,却坚持要让他退休。老周无奈地摇头,他没想到这一切来的如此之快。
“老板,不是我不退休,你知道的,这些年我都没有回家,就是把厂当成了家,现在要我退休我能去哪里?我儿女都有自己的家庭,总不能去拖累他们吧,难道要我流落街头?”老周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你有难处,总不能要厂里养你一辈子吧,以后你要是生病了谁来照顾?这样吧,我可以再返聘你一年,但不能再做保安了,保安这工作不安全,你要出个什么事也不好办,你就做清洁工吧,打扫打扫卫生,这样也轻松一点,这一年你再好好想想自己以后的生活,好好打算一下。”
老周垂头丧气地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他感到有些胸闷,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从这以后老周就从保安队长的岗位调到了清洁工的岗位,顶替他的是一位年轻的保安。他像打了霜的茄子,没有了以前的锐气,眼神不再有光,说话也变得慢吞吞了。他偶尔还是会去到厂门口看看,找以前的下属聊上几句,可保安们似乎不愿跟他多聊,常常敷衍他几句便心不在焉了。他负责的清洁区域不大,不用多少时间便打扫完了,没事做了他便坐在食堂门口的树下发呆。
这天晚上他叫上几个要好的同事在他的宿舍吃晚饭,他买了一瓶好酒,炒了几个好菜。他尽情遥想着他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他说要在那山下的风水宝地建一栋别墅,再找个老伴,还要养一条大黄狗,逗得同事们哈哈大笑。同事们说他肯定闲不住,还说老伴不好找,还说以他的能力在老家再找个保安的工作肯定不难,大家七嘴八舌地瞎聊着,竟喝到了半夜。
送别醉醺醺的众人后,老周独自站在走廊上抽烟,夜风阵阵地吹着,他感到有些冷,他打了个罗嗦,忽然感到十分清醒。一轮黄月挂在天上,乌云从月面掠过,他看到黄月下面的大地上有一片片的树林,树林旁是一座村庄,村庄的房子里亮着灯,像是在等待归家的人。
“该回家了!不……回到哪里去?这里没有村庄,只有厂房,想骗我没有那么容易,我对这里一清二楚,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这里,月亮你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
他扔掉手中的烟蒂,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到屋内,蹑手蹑脚地从床底下拿出一捆麻绳。他扶着墙壁慢慢下了楼,来到楼下的树边停了下来。他把麻绳搭在树枝上,扎实地系了个死结,又用手扯了扯,发现很是牢固。他把头伸进了麻绳的圈套里,两脚一蹬,告别人寰。
第二天天刚亮,简永乐在经过食堂时发现了吊死的老周。他没想到不久前还精明强干,不可一世的老周这么快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不免感叹不已。
后来厂里报了警,联系了老周的子女。老周的子女来了后先是闹了一阵,吵着要厂里负责,还把厂大门给堵上了,直到警察查出是老周自杀,厂里又给予了一些丧葬费补助费后才平息了此事。
三
工厂的机器依然在昼夜不停地轰鸣着,流水线上的产品一件接着一件被送进纸箱,运出厂外。人们从清晨的黎明进来,从模糊的黑夜出去,无数个风和日丽的光阴换来手捧盈余。
简永乐日复一日重复着他的工作,招人、搞活动、办理社保等,忙的不可开交。他已学会与各色人周旋,学会顶住各种压力,学会强颜欢笑。他常感到疲惫,对人生充满怀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还来不及思考。
厂里的一位老员工老汪又给他送来了麻烦。他气势汹汹地来到简永乐面前,质问他的社保余额为什么那么少。
“都是按照公司标准买的。”
“什么标准这么少!退休了就拿这么点养老金?这么多年白干了!”
“不是你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标准。”
“不要以为我不懂劳动法,就是你们扣掉了!”
简永乐见解释不通,只好带他去找经理,可经理仍然无法说服他。就在这天下午,老员工带着十几个工人来到简永乐面前,他们围着简永乐大声叫嚷着,誓要讨个满意的答复。一来二去,众人竟推搡起来,简永乐愤怒地拍起了桌子,吓得经理连忙过来调节,遣散众人后,经理严厉批评了简永乐。
事情还没有结束,简永乐即将见识到一场大罢工。第二天老汪所在的车间带头罢工了,接着其它车间,其它部门也罢工了,唯一没有罢工的就只剩下简永乐所在的人事部了。工人们聚集在厂房外面的空地上,他们群情激愤,呼吁厂里补齐他们的养老金。人事经理拿着扩音喇叭站在高处呼喊,安抚躁动的人群,但似乎没有作用。人群越来越不安了,他们像洪水般涌向工厂大门,“砰”地一声厂门口的铁门应声倒塌,喊声震天,人潮朝马路上涌去。人事经理带着人事部的同事快步跑到人群前面,想阻止他们游行,却瞬间被人潮淹没,待人潮过后人事经理已被推至河滩上,半个身子淹没在水里。
罢工和游行持续了好几天,成排的警察拿着盾牌和武器包围了工厂,封锁了道路。简永乐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壮大的场面,在某一刻他甚至燃起热血想加入工人的队伍,可他终究迈不开脚步。他不知自己应当站在哪一边,是工人还是老板?他有些矛盾。
最终带头闹事的几个人被抓走了,老板也答应补齐所有养老金,事情在双方的妥协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罢工事件后工厂似乎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员工一个接一个地离职了。简永乐已在这里度过了四个年头,他依然是个薪水不高的小职员,依然孑然一身,这城市依然没有一寸土地能让他有所依托。他想着或许应该换个地方了吧?可哪里才是理想地呢?或许都一样吧,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固定了它的轨迹,能改变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如蝼蚁,平凡而艰难地行进着。
下班后他像往常一样坐上熟悉的公交车,他松软地瘫坐在最角落的座位上,用手枕着头,眼睛望向窗外。熟悉的高楼,熟悉的霓虹,熟悉的转角,为何却感觉不到亲近,反而是一股悲凉。他习惯于把自己放空,任凭思绪自由地遨游,没有比这更自由的了,此时他不再属于某个办公室,不再属于某个公司,不再属于某个城市,他属于天地间,在天地间做一个畅快的梦,哪怕它还是会醒。
回到家,简永乐点上一支烟,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写道:
《33路公交》
从子宫出发
转个弯,由南向北
再转个弯,由东向西
经过绿眸子灰眸子,经过黑头发白头发
经过五彩的霓,经过铁锈的花
经过吐钱的机器,经过锋利的刃
经过大盒子、小盒子、新盒子、旧盒子
笑盒子、哭盒子、富盒子、穷盒子
经过没有盒子的盒子
经过血盆大口
回到子宫,从子宫出发
转个弯,由南向北
再转个弯,由东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