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
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偏僻小村庄里,注定要无所事事地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有个理由活下去。
多年以后当眼前的一切都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当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活老的。
我相信累死一匹马的,不是骑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对马的一生来说,这些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马来到世上,肯定不仅仅是给人拉车当坐骑。
马老得走不动时,或许才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情,才会知道世上许多路该如何去走。
马和人常常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辈子。
人的最大毛病,是爱以自己的习好度量他物。人习惯了自己的,便认定马也需要用这样。人只会扫马的兴,多管闲事。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那是他一个人的。
一个人的一辈子完了就完了。作为邻居,亲人和同乡,我们会在心中留下几个难忘的黑白镜头,偶尔放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人一死,他真真实实的一生便成为故事。
而一村庄的人的一生结束后,一个完整的时代便过去了。除了村外新添的那片坟墓,年复一年提示着一段历史。几头老牲口,带着先人使唤时养就的毛病,遭后人鞭骂时依稀浮想昔年盛景。在活着的人眼中,一个村庄的一百年,也就是草木枯荣一百次,地耕翻一百次,庄稼收获一百次这0样简单。
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
我迟早也走。我没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观察活着的人,看看仍旧撒欢的牲口。迟早我也会搁荒一块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几个亲人。我和冯四一样,完成着一辈子。冯四先完工了。我一辈子的一堵墙,还没垒好,透着阳光和风。
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了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才再合适不过。
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去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认定一个地方时或许人已经老
了,或许到老也无法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达深地。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我怎么会离开它呢?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 在村东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氢人牢牢地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串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底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
人是一个一个走掉的,谁不知道谁去了哪里,谁也不清楚谁在为哪件事情消磨着一生中的一日。村庄四周是无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尽头是另外的村庄和荒野。人的去处大都在人一生里,人咋走也还没走出这一辈子。
一辈子里的某一天,人淹没在庄稼和草中,无声地挥动着锄头,风吹草低时露一个头顶,腰背酸困时咳嗽两声。
一场劳动带来另一场劳动,一群人替换掉另一群人。同一块土地翻来覆去,同一样作物,青了黄,黄了青。
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的长长,把本该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统统揽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事实证明,他们忙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也干不完。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
每个村庄用 共同社土路与外面世界保持着坑坑洼洼的单线联系,其余的路只通向自己。
每个村庄都很孤独。
这条土路上没有先行者,谁走到最后谁就是幸福的,谁也走不到最后。
磨掉多少代生灵路上才能起一层薄薄的溏土。人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生命就像根没咋用便短的抓不住的铅笔。这些总能走到头的路,让人的一辈子变得多么狭窄而具体。
一个早晨你看见路旁的树绿了,一个早晨叶子黄落。又一个早晨你没有抬头——你感到季节的分量了。
人四处奔走时季节经过了村庄。
季节不是从路上来的。
路上的生灵总想等来季节。
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了一幢空房子。锁住的仅仅是一房子空气,有腿的家具不会等你,有轱辘的木车不会等你,你锁住一扇门,到处是路,一切都会走掉。门上的红油漆沿斑驳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墙沿着深深浅浅的风化之路,箱子里的钱和票据沿发黄的作废之路……无穷无尽地走啊。
炊烟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处的人们,就是靠着扎向天空的缕缕炊烟与高远陌生的外界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炊烟一袅袅,一个家便活了。一个村庄顿时有了生机。
没有一朵云,空荡荡的天空中只有我们家那股炊烟高高大大地挡住太阳,我在它的阴影中奔跑,家越来越近。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
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
我熟悉你褐黄深厚的壤土,略带碱味的水和干燥温馨的空气,熟悉你天空的每一朵云,夜夜挂在头顶的那几颗星星。我熟悉你沟梁起伏的田野上的每一样生物,傍晚枭枭的炊烟中人说话的声音、牛哞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我的故乡母亲啊,当我在生命的远方消失,我没有别的去处,只有回到你这里——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今生今世的证据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曾经拥有的事物。我们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们想它没用处了。我们搬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朽在墙中的木?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的一天,会需要证明。
有一天会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严生怀疑。那是我曾有过的生活吗?我真看见过地深处的大风?更黑、更猛,朝着相反的方向,刮动万物的骨骸和根须。我真听见过一只大鸟在夜晚的叫声?整合村子静静的,只有那只鸟在叫。我真的沿那条黑寂的村巷仓皇奔逃?背后是紧追不舍的瘸腿男人,他的那条好腿一下一下地捣动着。我真的有过一棵自己的大榆树?真的有一根拴牛的榆木桩,它的横权直端端地指着我们家院门,找到它我便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有,我真沐浴过那样恒久明亮的月光?它一夜一夜地已经照透墙、树木和道路,把银白的月辉渗浸到事物的背面。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向便正面背面都领受到月光,我不回头就能看见了以往。
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一场的梦?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在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
我回到曾经是我的现在已成别人的村庄。只几十年功夫,它变成另一个样子。尽管我早知道它会变成这样——许多年前他们往这些墙上抹泥巴、恻白灰时,我便知道这些白灰和泥皮迟早会脱落的一干二净。他们打那些土墙时我便清楚这些墙最终会回到土里——他们挖墙边的土,一截一截往上打墙,还喊着打夯的号子,让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在打墙盖房子了,墙打好后每堵墙边都留下一个坑,墙打得越高坑便越大越深。他们也不填它,顶多在坑里栽几棵树,那些坑便一直在墙边等着,一年又一年,那里我就知道一个土坑漫长等待的是什么。
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面目全非、行将消失时,一只早年间日日以清脆嘹亮的鸣叫唤醒人们的大红公鸡、一条老死窝中的黑狗、每个先后都照在(已经消失的)门框上的那一缕夕阳……是否也与一粒土一样归于沉寂。还有,在它们中间悄无声息度过童年、少年、青年时光的我,他的快乐、孤独、夫人感知的惊恐与激动……对于今天的生活,它们是否变得毫无意义。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
风是最伟大的叙述者,它一遍遍描述过的山川大地,被我从刮过头顶的风声中辨认出来。我在风中听见遥远大地的声音。我希望像风一样讲述。在我所有的文字中,风声是最不一样的声音。
我早年生活的村庄,在戈壁沙漠中的西风带上。
那下村庄有一场见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长。
我从那个村庄走出时,身后跟着一场风,它一直没停。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