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人知道沈从文,是他写给张兆和的信里那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大作家们都是情书高手。
读汪曾祺写老师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创作,给学生出的习作题目如《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他认为写作先得学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
对于正开始写作的我来说真是一语惊起梦中人,顿觉受益匪浅,记下来以后辅导孩子作文都好。又想到几年前因为想读些现代作家经典而买了《湘行散记》,然后读了开头就放到现在。
相比钱钟书、老舍、巴金甚至萧红,沈从文的文字是不易读的,不是说有多么深奥,而是太细腻,有时他写一段景或仅仅只是自己的所感所想都是天马行空的,需要静下来,用耐心去跟着他的目光和心去看、去体会,一走神就有种“刚刚看了啥”的感觉。
中学时因为课本里的《边城》选段,对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是心驰神往的,多年的旅行计划里也一直有凤凰,想着要在清晨的石板路上走走,在沱江边的吊脚楼临江的窗边坐坐,然后再去从文故居选一本书带回家。
不同于《边城》里的旖旎乡村,《湘行散记》里的湘西才是真正的湘西吧,它原始、落后、野蛮,但是也美丽、质朴,有它独有的文明,这文明在今天看来也是温情的。
《许子东现代文学课》里说沈从文是非主流的,因为他没有好好读过书,全凭天赋与个人经历,很多作家想不出来的故事,他都是真的见过的。
我想这应该是说他的底层感和底层目光吧,他笔下的人无善无恶,他们的真实就在于,是我们熟悉的可能至今还存在于我们身上的气质。
开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我觉得要写记人文章的都可以看一看,很有趣。写一个陪“我”从武陵过桃源的朋友,他爱字画也爱说野话,有人称豪杰有人叫坏蛋,是个鲜活的“风雅”人。
“十年前,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的机会,他是从不放过那点机会”,“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地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狠狠幽默了一把之余也写活了这个人。
他写“他们那么忠实庄严地生活,负担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窝在寒冷潮湿的船舱里一边看着这些人,一边思考着他们的人生。
是千百年来我们熟悉的每一个人中国人的写照,但是这些同样命运的人里每一个又是不一样的,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微不足道但又各有模样。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里,妇人说“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那幽怨使人不会再去想她是何种特殊职业。
那个快乐多情的水手因为“我”误以为他想卖“我”核桃而生气,“我”于是拿苹果跟他交换,他得到苹果却给岸上的妇人送去。水手、妇人他们只是在艰难求生的寂寞中一点相互抚慰和温存吧,却也动人。
“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过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他平视他们,并不居高临下,觉得怜悯同情也会惊扰他们。
一个生命的终结亦要庄严的土匪——曾经他是个煤矿工人,杀了一个军官后做了土匪,再被五个军官寻仇而设下陷井,生命的最后他引诱军官们到当年他杀人的矿井边,镇定地一跃而下。读到这里我跟作者一样简直呆了,这像一部武侠小说的结尾,悲壮而充满古意。
一个少时的同伴、成衣人的独生子,中意绒线铺的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赌誓将来要讨那女孩子做媳妇,那女孩子叫“翠翠”,原来这就是《边城》里“翠翠”的来源。作者应该也跟那同伴一样,存了一些没有说出口的“糊涂希望”吧。
多年后再经过故地,走进那绒线铺,“我”如浮士德一样回到了过去,见到了已到中年的那成长人的独生子,和他的女儿小翠。
《湘行散记》是可以反复读的,找一天无事的午后,泡一杯咖啡或茶,坐在沙发上,任外面艳阳高照还是阴雨沉沉,跟着沈从文的一艘小船延沅江而下,去温习到湘西的一路风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