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人并不是完全由自己构成的。
比如此刻,他穿着父亲的衬衫,上面始终有股挥之不去的汗水味。他穿着母亲为他缝制的裤子,针脚上或许还揉进针尖刺破手指时的血液,那是他十二岁时的裤子,现在要小了两号,勒得他难受,但他很快就习惯了这种难受。他腰上系着的是叔叔的皮带,现在他将要把它解下来,用它缚住叔叔的双手。
他想赞美叔叔的眼睛,叔叔的嘴,叔叔的下颌骨,叔叔的手腕、颈项和双腿,它们被血管、神经和谎话维系在一起,前两个是人类的共性,后一个则是属于他们家族的特征,但即使是这样它们也很优美。
叔叔的一切都异常的优美。
难怪他在家族谱上找不到叔叔的名字。
**
“你不能穿这件衣服,”女人站在他面前,“今天是你父亲的葬礼。”
二宫正在看一本巨大开本的硬皮书,是从他父亲的书柜里拿出来的。书沉得可以砸死人,他原本把它摊开放在膝上,这样读起来不那么吃力。见女人走过来,他慢慢地把书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女人就站在他面前,从书页和膝盖之间的空隙里只能看见女人的脚,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尖头高跟鞋,尖得像把匕首,细细的鞋跟支撑着她整个人的重量。今天的葬礼会来很多男人,二宫觉得她可以用这鞋尖把他们统统开膛破肚。他悄悄地盯着她布满青筋的脚背,觉得那像个面目狰狞的恶鬼一样。
“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二宫说着,往后翻了一页。
“你能不能听我的就这一次?”他无法再往后翻页了,因为女人的手猛地搭了上来,她用五指摁住书页和书脊,为了适应今天,那上面先前红色的指甲油已经剥落了,但她仍然狡猾地上了一层光亮的清油。
二宫抬起头来看着她,女人的口气却突然软下来。
“小和,”她说,“换件衣服,去见见你的叔叔,你们还从来没见过。”
父亲是他的继父,女人名叫典子,是父亲的情人,他如今事实上的监护人,但只有少数人知道典子和父亲并没有结婚。母亲是生下他之后早早去世的那个人。至于那位叔叔……他还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除了名字,他对他一无所知。叔叔姓樱井,同他还有父亲都不同。
叔叔的首度出现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穿着三件式的西服,深蓝色,搭配暗红的压纹领带,这让他在黑色的人群中格外显眼,或者说奇怪。他的头发斜斜地朝两边梳着,没抹发胶,看上去清爽而蓬松,露出一点整齐的鬓角。
二宫发现自己不是那天唯一一个没穿黑色的人。他远远地看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叔叔的时候,叔叔也正看着他。
叔叔离得近了,怀里捧着一束淌水的百合花。为了让花束保持鲜活,很多花店会在上面洒水,但他叔叔抱着的这束花仿佛是刚被打捞上来的水鬼,惨白而潮湿。叔叔的领带和前襟被花朵沾湿了一部分。沾水的红色显得越发的暗,像是他胸前一小团干涸的血渍。
这位姓樱井的叔叔把花递给二宫,动作强硬。典子的手在二宫的脊背上轻轻推了一下,他不得不上前两步,接下了那束花,水珠顺着根茎滚落下来,砸在他的鞋上。
“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还记得我吗?”樱井欠身拥抱了他一下。十分钟前,典子才告诉他一些关于叔叔的事情,樱井与他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樱井随了母亲的姓氏,大概是出于纪念。他之所以没有见过樱井,是因为樱井从十八岁起就离家游学,期间一直独自在欧洲生活,而樱井离开的时候,二宫母亲还没有带着他嫁进来,典子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但樱井却问他还记不记得他。
他们中间隔着一束冰凉的花,二宫觉得自己的衬衫也被水浸湿,这个拥抱因此令他很不舒服。他推开樱井,大概是没想到他会使这么大的力道,他的叔叔被他推得向后趔趄了一下。
“抱歉,这孩子不喜欢别人碰到他。”典子拽着他的衣角。她看向樱井,话却是对二宫说的,语气里同时带着笑意和悲伤:“去把花送给你爸爸,好吗?”
二宫看了女人一眼,他早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他抱着那束花朝着漆黑的棺木走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他叔叔的手捏住了他的肘关节。二宫这才发现,叔叔戴着一副黑色的手套,皮革把他的手包裹得严丝合缝。很奇怪,现在明明是夏天。二宫瞥着那只拉住他的手,它想阻止他走向他父亲的棺材,他看着自己白色衣袖上那一小片密不透风的黑色,以及从那里传来的温热触感,一阵奇异的感觉攀上他的后背。
“我已经给兄长献过花了,这是送给你的。”樱井说。
整个晚上,二宫独自在宅子里游荡,典子没空管他。但不知为什么,他总可以看见那个新来的叔叔,叔叔端着酒杯,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攀谈,但眼神却始终落在他身上。最后他索性哪里也不去,趴在二楼栏杆上,俯看聚在中庭的宾客,想数清楚父亲的朋友中有多少个秃头,数着数着,那些人的谈话不小心统统钻进他的耳朵。
“他在自己兄长的葬礼上竟然穿成那样,未免也太失礼。”
“据说他刚从欧洲回来,就碰上自己兄长的葬礼。”
“欧洲什么地方?”
“也有人说他在印度尼西亚开采金矿……”
“他刚说自己从摩纳哥回来。”
“摩纳哥,那又是在什么地方?”
二宫抱膝坐在楼梯上,盯着自己的鞋尖。每年生日,父亲都会送他一双新鞋,几乎是同样的款式,都是黑白拼接的牛津鞋,没有雕花,只是尺码不同,装在用红色丝带系着的白盒子里,放在园子里最老的那棵樱树上。父亲的这个举动曾经令他感到奇怪,因为他不像是那样的人。认识父亲的人都会说他是位硬汉,二宫小时候常常被他批评缺乏气概。为了纠正这个毛病,父亲手把手地教他打猎,只有在他猎到什么动物的时候,父亲那张粗糙坚毅的脸上才会浮现微笑。虽然有疑惑,但二宫从不过问鞋子的事,只是默默地穿上,把这当成是他们之间的某种默契,从他来这里的第二年开始就是这样。但在他第十八个生日来临之前,父亲死了,原因是车祸,他现在的鞋小了一些,有些挤脚,因为他还穿着去年的旧鞋。那个抚养他长大,教他读书和狩猎的人死了,连同他那辆刚买不久的新车一起葬身火海,变得像片烤过头的培根一样焦脆。
直到脚步声近在眼前,他才猛然察觉到樱井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樱井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尽管二宫立刻站了起来,还是需要仰视他,但他不想仰视他。
于是他把视线转向别处,开始观察樱井的脚。父亲过去曾经说判断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基本只用看他的鞋,樱井穿着一双黑色的牛津鞋,没有雕花。他的脚踝细瘦,包裹着它们的袜筒异常平整,没有一丝褶皱。二宫想他一定穿了吊袜带,虽然看不太出来。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处于劣势吗?”樱井问。
他想说他并没有处于劣势,他只不过是在观察他的脚。
“因为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
“因为你站得比我低。”樱井笑着说,“过一会儿你妈妈就会告诉你,我会在这里和你们住上一段时间,但比起等她来通知你,我更希望你现在就能欢迎我。”
“她不是我妈妈。” 二宫往上走了三步,他现在可以平视樱井的眼睛。
“那她是谁?” 樱井往下几步,退到了二宫之前的位置,仿佛是为了满足二宫的幼稚心,他现在站得比他要低了,“
二宫偏着头,他第一次居高临下的打量这位叔叔,樱井已经摘掉了领带,又解了两颗扣子,这也难怪,因为他一直在和不同的人喝酒,他们碰着杯,仿佛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灯光,樱井的面容变得很柔和,他的眼睛变得湿润,里面似乎盛着泪水,但那即使是泪,想必也不是为了他的兄长、二宫死去的父亲而流。由于长期打猎,二宫的视力很好,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他仍然捕捉到叔叔脖子上浅浅凸起的动脉,从他微微仰起的下巴一直延伸进敞开的领口。衣领在他的脖子两侧投下阴影,二宫突然想起在地理图册上看见的峡谷。
“她是典子,”二宫说,“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叔叔。”
“你一点不像我爸爸。”
“你也一点不像你的父亲,”樱井又笑起来,他笑得很温柔,但二宫觉得那实际上是轻蔑,他的笑使得二宫像是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
“你说典子不是你妈妈,那么我就是你唯一的家人。
樱井说完,把手插在裤袋里转身下楼,男人的口哨声和皮鞋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一并传来。
二宫觉得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一直照顾他的那位家里最年长的佣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从樱井和他谈话开始,她便一直站在楼下的台阶口,仰头看着他们。樱井下楼时冲她点头,她不知为何极其紧张,甚至向后退了两步。樱井离开后,她便快步上了楼。
“有发生什什么事吗?”她急切地问,甚至连礼仪也顾不上。
“有,”二宫面无表情,“我父亲死了。”
**
他掀开了被子,跪坐在床上。
叔叔穿着件接近于黑色的墨蓝睡衣,看上去有点像丧服,他的头发像棺木一样漆黑,脸惨白得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交到他手里的那束百合。他的双手原本放在脸侧,呈一种奇怪的,投降般的姿势,二宫抓着他那两只没有知觉的手,将它们交叠着绑在床柱上,用的是从他衣柜里找出的皮带。
叔叔原本苍白的指节开始发红,像迅速成熟的果实,二宫想自己大概是绑得太紧了,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的双手插进叔叔的发丝,把它们拢向两边,然后亲吻发丝下的耳廓,直到它们也显出淡淡的红色,但他知道那实际上是毛细血管充血所致,并不是什么浪漫的颜色。
他慢慢掀开叔叔的眼罩,后面的束带又弄乱了他刚为他整理好的头发,叔叔仍然闭着眼睛。二宫将手覆在他的眼皮上,代替了被他摘掉的眼罩。叔叔的眼珠在睡梦中转动,他的睫毛颤抖,隔着那片人体最薄的皮肤搔着二宫的手心。
他想起来父亲教自己做的第一枚蝴蝶标本,他当时太着急了,用手去扑一只草丛上的蝴蝶。它在他手心扑着翅膀,越是挣扎,他只好越是使劲,心里期待着父亲赶来帮他,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