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烟是灰色的,和山本身一样,在冬天的乌云下缩紧自己。草木和小兔子呆在原地,偶尔瞥见远方的城,谁也不说话。
火堆在山后噼啪作响,几个披着厚重皮毛的人在旁边铺成一团睡觉,脚踹着空酒瓶,胡子蹭着头发纠缠在一起,嘴唇上有的地方干得出血,身体都均匀地起起伏伏。
鹰落下的地方,是游击队据点的门口。更多披着皮毛的人在里面守着,像兔子一样发呆,想城里的家人,和在城里死去的人。有的人会更加悲愤,想城里那些还没死的人,悲愤狠了会拿刀划地面和树木,对着城流泪。泪水艰难的流过皴裂的颧骨,到脸颊就快要冻住被冻住的时候被袖子拭去,和上一顿饭的油星混杂在一起,继而又会在某天被蹭到地上或者洒在某一株草上,当然也可能被埋在土里,如果泪水的主人死得符合游击队的光荣的话。
大部分的枪都堆在这个寨子的深处,几个领袖的住处的地下,简陋的小木楼下面的仓库里密密麻麻排着几千杆枪,几箱子子弹,和几门炮。两辆老式的坦克停在住处的后面,深锈的表面几乎可以种草了。坦克的东面是一个小砖房,和周围灰色的林子融合起来很好看,里面很深,放着整个营地需要用的那个锅炉,唯一的煤气来源。
汽油倒是更多一点,寨子的后门直通深山里的一条小公路,这是几百年前前朝人们都还没迁进城里的时候留下的。荒草长得正好能让三辆运油车经过。每年这三辆车早春出发,深秋回来,一行总是那六个人,每年都去前线偷油和补给,每年都能囫囵个儿回来,每年回来的时候都住在坦克后面的三间小房。除了几个首领几乎没有人见到过他们,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跑到这营地来,也不知道他们和几个首领的关系。现在他们的门前有几只老鸟,蜷在地上盯着他们的门。羽毛乱了,像被水泥地面划过的瓷器,怎么都梳理不亮了,不干净。
上次老鸟们停过的门口是杨的爸爸的家。就在锅炉房的旁边几米的一个半地穴式的小木屋,门口挂着一串干枯了很久的叶子,四周用厚厚的草堆捆起来,没有窗户,关上门就是一片漆黑。但有一盏小油灯,前朝城外人留下的小古董,具体的年代汉漫不可考,但几百年的战乱和死寂下来,小油灯还是很精致,亮起来照的杨的小脸红彤彤的。
杨今年两岁,咿咿呀呀地说着寨子里的人的语言,和现在你说的话完全不一样。杨学的语言多很多辅音,少几个语调,还多了大舌音和小舌音,小孩子说起来意外的生硬,像是咬着一块石头唱柔软的情歌。杨坐在炕上,铺着许多破布和茅草,几条褥子在杨的身旁散着,泛黄的棉毯被对到炕的一头。杨的妈妈在炕旁边的桌子旁,想想写写,说日记也不是。那是一种奇怪的文字,你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字母的形状好城里各种文字都不一样,每个词都很长,寨子里的人管自己的话叫岸语,文字叫岸文,上一个老首领偶尔会管这叫岛语,他也说不出这名字的缘由,只是说他小时候运油车的主人这么叫过。现在那个老首领死了四十多年了,人们大概早就忘了这个名字。
杨的妈妈想到这里被外面的一声呼喊打断,是一个首领的女人叫杨的妈妈想一起去捉住后面的几只老鸟,两家都可以有一顿难得的晚餐。首领的女人还很年轻,睫毛很长,脸上没有皴,穿着上一代城里人时髦的衣服,脚踝露在外面,比杨妈妈的要嫩。
几只老鸟敷衍地挣扎了一会,就被那个女人和杨妈妈抱在了怀里。杨妈妈坐在地上喘气,对着老鸟之前面对的门。
门开了。
一个高瘦的男人走出来,穿的规规矩矩的,脸颊线条像是刻刀一刀切出来的,眼睛蓝蓝的,有些散漫。那个女人和杨妈妈都坐在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喘气,这是她们第一次见运油车的主人,和想象的形象不太一样。
『城墙着火了』,男人向城的方向眯了眯眼睛说道。这是一种奇怪的方言,比杨妈妈说的更流畅而且清晰,和杨嘴里含的石块比起来,这个男人的口音更像是嘴里含了一小块玉璧,听起来很清爽。
女人和杨妈妈向城的方向看过去,和往常看到了一样,除了一团烟雾就是压紧的苍天。
城墙内消防队的云梯伸了上去,消防员一边擎好水枪对准着火的地方,一边祈祷。他希望自己的家人能看到他为城邦做贡献。
火一瞬间变大,完全吞噬了这个消防员。他是你出生后死的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