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乡话食》
邓云乡 中华书局
[标签]美食文化(散文)
民俗学家、美食家邓云乡,他的笔触很平淡,却又能旁征博引,一味菜、一种小食自成一篇文章,每种食物背后都有跟老北京密切相连的文化,或者是记忆,如包子、面茶、饼、粥、饽饽、大白菜等微物,也自有其清甘和渊薮,食物与文化的关系,在古代的诗文笔记里都能寻到踪迹,藏在食物里的民俗就是最真实而细致的,历史与文化有了烟火气,才够亲切生动。
邓云乡教授,学名邓云骧,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出生,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对老北京有着深厚的记忆与情结。
邓云乡先生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具有深厚文史功底。他学识渊博,兴趣广泛,对民俗学研究颇有建树,著有《燕山乡土记》、《北京的风土》、《红楼风俗谭》、《北京四合院》等著作。邓云乡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民俗指导,如今看他这本关于老北京食物的书,仍是一贯的风味,恍若坐在老舍先生小说里的北平城中,大饭馆、馄饨摊、羊肉床子、点心铺、烧饼炉就在街边铺开,食物热气腾腾的,人情温暖质朴,真是美味。
食肆、茶铺、饭馆、酒楼的特色菜肴,也是构成一个城市生活的重要部分,老北京的大小饭铺,都有着意蕴悠长、文气蔚然的名字,自明清至民国,它们与名人文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所以在这本书里,邓云乡还写了不少此类文人掌故,比如风雅与美味并存的谭家菜,鲁迅先生在京时下过的那许多馆子,与清代政界关系密切的广和居与会贤堂等等,饮食男女,名人亦凡人,而吃也不仅仅是吃饭,饮馔文化,自是精深。再加上《红楼梦》与北京有关的饮食菜品,就更添了几分想象的美好与诗意。
有人说,邓云乡与梁实秋、唐鲁孙并称为“华人三大美食家”,说实话,就美食品赏和文笔,他与另外两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但从民俗学家角度来谈美食,作为文化积淀,我们还是有必要读一读。中华书局不愧名社,这本书的装帧设计质朴大气,书香味儿很浓。
附:《云乡话食》选文二则
咬春
正月里吃春盘、春饼,在旧时是北京人生活中的大事。清初陈维崧《陈检讨集》记都门岁时道:“立春日啖春饼,谓之咬春;立春后出游,谓之讨春。”
这就是北京绵绵数百载,为迎春而荐“春盘”,吃“春饼”的风俗习惯。这个风俗,早在一千年前的唐代就很普遍了。《四时宝鉴》记云:“立春日,都人做春饼,生菜,号春盘。”
一千多年来,一直绵延到今天,也还有人做春饼吃,可见人们对于生活中有情趣的事,是多么依依不舍地热爱着呢。
吃春饼要有两样东西:一是春盘,二是春饼。
先说春盘。乾隆时《上书房消寒诗录》所收叶国观《咬春诗》云:
暖律潜催腊底春,登筵生菜记芳辰。
灵根属土含冰脆,细缕堆盘切玉匀。
佐酒暗香生七荚,加餐清响动牙唇。
帝城节物乡园味,取次关心白发新。
一句话,所谓春盘,第一就是要有生菜,尤其是要有生萝卜、白菜心,还可以用如《北京岁华记》所说的“一瓜之值三金”的鲜黄瓜。还有暖洞子熏培的黄芽韭也是少不了的。高士奇诗云:“咬春萝卜同梨脆,处处辛盘食韭芽。”并自注云:“黄芽韭初生最为美品。”这些都是给春盘增加无限春意的生菜。第二这些菜都要切成细丝。再加绿豆芽、开水焯过的绿菠菜,荤腥物酱鸡丝、白鸡丝、肚丝、蛋皮丝等等,以及酱肉(切成丝)、咸肉丝和在一起,故又叫作和菜。明末刘若愚《酌中志》云:“立春之时,无贵贱皆嚼萝卜,名曰咬春。互相请宴,吃春饼和菜。”
又云:“初七日,人日,吃春饼和菜。”这和菜就是春盘。春饼就是薄饼,即全聚德吃烤鸭时的那种薄饼,又名荷叶饼。不过家中做的比店中好,面粉和得软些,和好过一会儿再做。用两小块水面,揉一揉,按按扁,中间抹些油,用擀面杖擀成薄饼,在平底锅子上烙,时间不长,两面对翻之后,即发出饼香,熟了。拿在手中,轻轻一拍,因中间有油,自动分开,又可掀成两张。抹一点酱,把盘中的生、熟菜丝卷入饼中,便可大快朵颐了。家中吃时,春饼可以一边烙、一边吃,饼又热、又软、又香,不要说吃,就是这样说说,也口角生津了。吃过春饼,表示严冬已去,燕台的春天又来了。
我久在外地,几十年中,很少回京华度岁。有一年有事正月里回京,下车之日,正好是正月初七,便戏写《浣溪沙》小令云:
稍怯余寒刺面酸,试灯期近政堪怜,西山如梦月依弦。喜得归车人日酒,犹思剪韭荐春盘,凤城赋饼记团。
词中用的就是春盘、春饼和束皙《饼赋》的典故。杜少陵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即是。
这古老的风俗远自唐代就有了,这该是多么富有生活情趣的风俗啊!它反映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对生活艺术的讲究。我们不能数典忘祖,漠视这些古老的风俗,而应对它寄予应有的珍视才对。
豌豆黄
旧时北海公园中各个茶座上,出售许多种好点心,其中以仿膳的小窝头和豌豆黄最为使人怀念。
小窝头是清宫御膳房在西太后那拉氏庚子蒙尘(即逃难),从西安回北京后,想出来的花招。本来玉米面窝窝头在北京是穷苦人家的主食,那拉氏蒙尘归来,也要吃窝窝头,以示不忘民间“剧苦”。但又不能吃真窝头,于是御膳房就想出花招,蒸出所谓栗子面的小酒杯大的窝头来。仿膳等处卖的名点,就是这种小窝头。就名称上说,叫作“栗子面小窝头”,实际并不是栗子磨的面,而主要是以少量的新玉米(玉蜀黍),多量的黄豆、糯米等几样东西配在一起磨成面;面要磨得极细,要用很细的绢箩罗几次。
蒸时再加足量的糖,捏成很小很薄的窝头形,不过是个意思,取其形似耳。 蒸这种小窝头的面,过去有专门铺子来磨。北长街有家大粮店,字号叫泰来,东家是山东海阳人,姓赵,结交内务府、御膳房内监等人,专做宫里生意,蒸小窝头的栗子面,就是他家磨的。据说磨时多少要放一些风干栗子。
豌豆黄也是北京传统食品,徐珂《清稗类钞》云:“京都点心之著名者,以面裹榆夹,蒸之为糕,和糖而食之。以豌豆研泥,间以枣肉,曰豌豆黄。”
徐珂对做法说得太简单,实际是像做澄沙一样,把豌豆煮得稀烂,用细箩滤过去其皮,豌豆汤澄淀成豌豆泥,加糖再煮,成糊状,加石膏作定型剂,放在容器中送到冰箱内冰镇,凝固后便成。取出切成四方小块,放在盘中,一色姜黄,方方正正,乍一望去很像一块块的高级“田黄”或“南瓜冻石”图章。近人雪印轩主《燕都小食品杂咏》云:
从来食物属燕京,豌豆黄儿久著名。
红枣都嵌金屑里,十文一块买黄琼。
在诗后还有注解说:“以去皮之豌豆,入砂锅内,煮之成粥,后入以红枣,俟水分渐干,即可成块,出锅,待冷却后分切三角之块,陈列售卖,橙黄之块,满嵌红枣,可观亦可食。”这说的也很好,不过这样做的,是推车小贩在街上卖的豌豆黄。这种街上卖的豌豆黄,和枣煮在一起,不多放糖,不甚甜,是普通豌豆黄。北海仿膳卖的豌豆黄,和好白糖煮,加点桂花,不放红枣,做得十分细腻,是宫里的做法,是高级的豌豆黄。夏天喝茶时,买一盘豌豆黄,刚刚从冰箱中取出来,用牙签扦着吃,又甜、又软、又凉、又香,入口即化。其甜和糯的滋味,正像日本作家五十岚力所著《我的书翰》中说的上野“空也”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即日本式果子屋卖的豆制“果子”(点心),而凉和香则又是日本式“果子”所没有的,小窝头和豌豆黄比较起来,那豌豆黄要好吃多了。老实说,大窝头不好吃,小窝头也同样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