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与爱人、儿子驱车赶往老家。车到村头,拐过一个路口,我一眼就看到了家门口的那棵高大、粗壮的香椿树。
说起香椿,民间就有“门前一株椿,春菜常不断”,“食用香椿,不染杂病”的说法。这个季节,香椿树应该刚刚发出嫩芽,紫色中带着嫩绿,正是食用的最佳时候。
车到家门口停下,父亲已经站在门口等着,弟弟、妹妹两家都到了。下了车,迎面扑来一股香椿芽特有的香气,我禁不住深吸了几口,“终于到家了!”跟弟弟妹妹寒暄了几句,话题就聊到了香椿树上,“今年发芽挺多的。”“就是,这不正等着你们摘呢,好炸香椿鱼……”我的思绪早就随着香椿芽的清香飘向了记忆的远方。
要是母亲还在,该多好啊!她一定会让弟弟搬来高凳,或上到平房顶上,去迎面掰能够得着的嫩芽。她自己则拿来绑着镰刀的竹竿往下削另一边的。我和妹妹就在树下捡。别看长在树上零星点点好像没什么,拾在一起还真不少。一时间,院子里、屋子里,手上、头上、身上,全是香椿的香味。“我吃香椿炒鸡蛋!”“我要香椿鱼!”“我还是喜欢吃香椿呱嗒!”我们高兴地嚷嚷着。母亲总是微笑着说:“好,好,一样一样来。”说着的同时,动作明显加快起来。麻利地用清水把椿芽洗干净,甩干,加盐揉搓,除去一部分水分。和面、点火、添油,我们也帮着忙活。不一会儿,酥脆的香椿鱼、喷香的香椿炒鸡蛋、焦黄的香椿呱嗒就摆上桌了。真香,是母亲的味道!
母亲特别能吃苦,特别乐观。
我们家三个学生,花销很大。在农村,光靠种粮食,收入很少。爷爷奶奶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父亲是高中生,懂栽培技术。母亲就和父亲商量着在地里种果树,靠技术挣点儿钱。于是,我们家就有了果园。果园里主要是苹果树,还有桃树、梨树。一年四季,除了干农活,父亲母亲大部分时间就在苹果园里度过的。春天,给果树疏花疏果,打药,浇水;夏天,给果树驱病虫害,看护果子;秋天,收果子,卖果子。
收果子,卖果子是父亲母亲最喜悦也是最劳累的时候。人手不够,还得请乡亲们帮忙。记得那时,每天凌晨三点多,母亲就得起来做好饭,然后叫起父亲。一起吃完饭,拿着一个不知道哪个亲戚给的破矿灯,到果园里将苹果装筐(是那种可以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箩筐),装袋。母亲个头高,身体壮,干体力活从来都不比父亲差。大箩筐放在大轮自行车的后座上,大尼龙袋子搭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两个人一人一辆,艰难地往前推,一直推到几十里以外的早集。一出去就是一天,午饭就是带的蒸好的馒头和腌香椿芽。吃的时候,馒头已经凉了,就从旁边的小店里借点热水,用快餐杯泡泡吃。 等天快黑的时候才能回来吃上顿热乎饭。吃完晚饭,泡上一壶茶。父亲母亲才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盘着腿,喝着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盘算这一天的收入。如果苹果是大年,结得多,价钱好,父亲母亲就满眼含着笑,很满足,还会从集市上给我们带回好多好吃的,有甜瓜啦,饼干啦,馓子啦,油条啦,鸡蛋糕啦等等,够我们解好长一段时间的馋哪!如果是小年,结得少,价钱不好。他们俩也这么聊着,父亲叹着气,有些失落,母亲就在一边安慰着:“明年就好了,多上点儿化肥,金帅卖的好,去几棵红星,咱再嫁接点儿富士……”
每年不管行市如何,家里总得留上几筐,到八月十五母亲给亲戚邻居分一些。尤其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母亲要挑大个儿的、红润的,亲自送到家里,她常对我们说“人有时候不能光想自个儿,咱村里还有好多过得不如咱的。看看那些老人,没儿没女的,多可怜,我们有能力就多帮衬帮衬她们吧。”父亲胆小,有些怕事儿,还得到村里的头头儿那里打点打点。有一年,苹果结得特别大,特别红。价钱也高。母亲可高兴坏了,老早就给我们许下话,“今年开学能给你们三个一人做一身新衣裳。”我们也欢天喜地地想象着。那天,父亲去浇地,按号排的话。下午五点到我们家。可不知怎么,机井的钥匙让别人拿走了。父亲黑着脸回到家。母亲要去找小组长理论理论,父亲硬摁着不让,母亲很生气地说:“怕什么怕,该谁家浇地就是谁家,他凭什么卡咱浇地。”“你懂什么,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到了晚上,父亲把八月节留的苹果分了几份,嘴里嘟囔着,“汝清家,三哥家,四叔家,老六家......”分完后,果筐里没剩下几个,母亲急了:“咱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苹果,你都添欢他们干嘛?”“不给他们,背地里就给咱使坏,咱不能得罪。”父亲看看了窗户外头,小声地愤愤地说。“咱怕么,咱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挣钱吃饭。”父亲不说话,背起袋子就走,母亲不让,拉扯起来,父亲一使劲把母亲甩在了地上,“啪!”门被关上时,发出震耳的响声。大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汪,汪,汪......母亲呆坐在空空的果筐前,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肩膀一耸一耸的,抽噎着。母亲很少在我们面前哭,有什么苦,有什么委屈,都自己往肚里咽。这一次,她哭得特别委屈,特别压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站起来,擦干眼泪,收拾好苹果筐。对我们说“咱得自己长志气,自己有本事,谁也不用怕,谁也不敢瞧不起咱。”这句话一直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苦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
就这样,香椿树香了一年又一年,自行车换成了地排车,地排车换成了手扶拖拉机……
母亲虽然没上过学,但她记性好,又好学。我们三个的棉衣、棉裤、棉鞋都是母亲亲手做的。母亲不光饭食好、针线好,父亲会的那些,她都会。剪枝、嫁接、开手扶拖拉机,当然还包括编苹果筐。我们家的果园,一年大约收两万斤苹果。六十斤一筐,每年大约需要近四百个苹果筐,要是花钱去买的话,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是,父亲就决定自己编,母亲没有多久就学会了。
秋天,卖完果子,果园里也打理完了。父亲母亲就开始到处收集槐树条子。粗的细的分好,垛好几垛。赶上下雨天,或是到了冬天。他们就在堂屋里一边一个编苹果筐。先打筐底,再做筐架,然后插花、锁花,最后锁边,一个苹果筐就成形了。每个筐再配个筐盖。父亲母亲一边娴熟利落地编筐,还能一边拉着家常,偶尔会互相指出对方的不足;有时还比赛,看谁编得好,编得快,我还当过裁判呢。最多的时候,一天一人能编十个筐。这门手艺一直是两个人的骄傲:“咱这一年得省不少钱哩!”有时,就这样各编各的 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就只有条子与条子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安静而温馨。
母亲虽然没文化,但她知道有文化有多重要。她常常对我们说:“咱庄稼人没别的出路,咱就考学呗。”我们三个都很争气。上学的日子,母亲每天都是早早起来,准备好香椿芽咸菜,下好炝锅面条,面条底下永远卧着两个荷包蛋。当家里的那口忠诚的老座钟“当当当……”敲完六下,在它那清脆、悠长的余音里,母亲也就亲切地、温柔的一个一个叫我们了:“苹子——,勇子——,霞——,该起啦!”
“苹子!”“哎!”我有些恍惚,是母亲在叫我吗?“该吃饭了。”定睛一看,是父亲。那口忠诚的老座钟还在,刚刚敲完两下,“当 ——当——”只是你也老了吗?为什么你的动作那么迟缓,那么无力?声音也那么沙哑,那么苍老?仿佛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禁不住眼眶有些发热。眼泪滑落到嘴角,咸咸的。
二零零五年过完春节,母亲得了急性肠阻塞,从得病到去世不到一天的时间。一天之间,我们已是阴阳两隔。老天你这是干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母亲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啊?我刚到泰安还没稳定下来,还想着让您来爬泰山,让您来我这住,接送航航上幼儿园呢!弟弟刚结婚,您不是等着抱孙子吗?妹妹还没结婚呢......有好多好多事还没来得及去做,我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接下来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恍恍惚惚地,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脸色灰暗,脸上开始长斑,做事丢三落四。我一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是我却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母亲,她总是和蔼地微笑着,在家里忙这忙那的。我宁愿在梦里永远不再醒来,但是又不知道多少次泪湿枕巾,在漆黑冰冷的夜里醒来,不知所措地睁着眼睛挨到天亮......
十多年了,我一次次在梦中从母亲的微笑里获得力量,终于让自己坚强地走出了阴霾,走到了阳光下。我要好好活着,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这也是母亲最想看到的。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还是焦黄的香椿呱嗒,还是喷香的香椿炒鸡蛋,还是酥脆的香椿鱼。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起来,很香,只是没了母亲的味道。
刚刚上桌的面条里撒上了少许切碎的香椿芽末儿,升腾的热气里散发出香椿特有的清香。
母亲,您闻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