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王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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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人生记忆里的一个微小片段就会覆盖、延展一段很长的岁月。

每次回老家经过“三路管”岔道口时，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栗，脑海里浮现出无法磨灭的画面，就似又发生在眼前一样揪心的疼痛，鼓胀的气血随之翻涌大脑，一种说不清的呻吟在耳际之外存在着、盘旋着。

这种颤栗伴随着我归乡的路途，在回家的兴奋里消退，渐又回到了心灵里的那一隅，沉淀成坠在心头的石头，熔铸成钉进脑骨里的钉子。

每次趋近这块磁场般的三岔口，脑中的气血便如勇猛的海潮涌满每一丝细小的空间。凝滞的眼前呈现的是母亲僵坐在冰雪的地上，艰难的用双手支撑僵硬身体吃力的试图要站起来的样子，和我无助幼小的身影。
     
“三路管”也有叫三不管的。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是杨林村子的村口处，是从县城里出发的车辆走到杨林桥头开始选择向左还是向右拐弯的地方。向右就是杨林村，是回家的方向；向左就是去步达远乡，路经新生、新兴关门砬子老家的路线。类似一个人字形的路口。

从老家镇江去县城到此慢坡左转就知道“七盘岭”还剩六个了。从前此处有一个养路工人居住的道班，现在已经变成了路旁卖店，还是原来的三间石墙砌到顶的瓦房。道班坐在县城来的方向路左边，房后就是斜插过的河沟。门口紧挨着路边，也是过往车辆打停加水、烤火，过路人躲风避雨歇脚处。过去，这里是步达远、镇江、宽甸三个方向搭车、等客车的地方。

那时，每天只有一趟客车，是南京嘎斯车改装的，土路弯坡多陡，客车都是缓慢行驶，晨发夕至。夏季暴土车扬之后，黄尘滚滚不见人影，冬天哈气霜满玻璃不见外面世界，封闭的似闷罐。车里漫扬着晕车的老少女人们无法憋忍住一股脑涌出的花花绿绿的吐物味道，不小心踩在脚底逞粘在鞋帮和裤腿上觉得极其恶心，熏得头眩耳鸣让人窒息。

就是这样的客车都是母亲和我无法企及的。为了省钱，母亲都是带着我搭蹭顺风车。

每年腊月里，母亲都要去城里的亲戚家去拜访一下，带着刚杀的年猪笨重的后腿。那时的猪腿是家里不舍得吃的，要送城里亲戚刘家，再加上两只大芦花公鸡。

因为母亲总是为了哥哥姐姐们的工作不停的麻烦人家，又无以回报。尽管刘家的辈分很小，比母亲还年长的刘家夫妇叫母亲老舅妈。

刘家的男人是文化馆的馆长，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刘大哥写得一手好字和身怀一门绝技——飞白书。具体也没有太细致弄懂过，只是在很多年过去，母亲让我去看望曾经有恩于我家的大哥大嫂时，问过胖乎乎的满脸皱褶已经退休多年的刘大哥，才明白一点，大致是写这种书法需要的笔类似刷子形状，用料不限于丹青。

没见过他如何作画，倒是曾经看过送过我家的一副四君子书画，挂在姥爷住的西屋北墙上，看是画，画里又妙蕴梅竹松菊字样，是字与画浑然天成的意境。

刘大哥好酒，人长得短粗胖，性情极其温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可以不夸张的说，刘家大嫂每天骂男人和训斥孩子们的吐沫星子，成年累月堆积起来，估计会没过大哥的脖子那么高。

刘家大嫂姓王，娘家也是石柱子的老户。不知何时形成极其泼辣的性格，嬉笑怒骂，嘴茬子极其了得。人长得也是高大，高过大哥一个肩。办事能力极强，是母亲当时最崇拜的人。

县里的各局领导们没有不认识这位大嫂的，也都知道这女人不好惹。母亲就是通过求这位热心泼辣的大嫂，给大哥大姐们找工作寻条出路，担心孩子们大了都窝在家里。

调大姐去县剧团的通知，两次都因父亲文革的问题，名额硬是让公社里的领导挪给自己的亲属进城工作。

这在当时，对母亲和大姐打击是很大的，母亲跑断腿要来的指标转眼没了。母亲催促父亲去公社里找熟人通融一下，父亲没去，母亲恼火地抱怨父亲。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弄妥这件事，母亲委屈了很久。
   
和刘家这样的来往里，母亲从内心很是觉得欠下刘家人情。逢年过节，母亲总是要去县城看望刘家嫂子，唠唠知心的话。刘家人对我家也不生分，尤其都喜欢母亲，每次去刘家的燕子都骑车接送母亲。所以每到年根儿母亲都是去刘家串门，有时就带上我。

那年腊月里，母亲领着我搭万宝金矿去宽甸的大解放车到三路管，等着再乘坐步达远方向去宽甸的客车。

过去的冬天感觉要比现在冷得多。我穿着大姑给大姐和大哥小时候买的棉猴大衣，前襟过了膝盖，因为二哥、三哥又穿了一茬，小了又传给我穿。

穿在身上，棉花很是厚重呆板，像套在木篓子里样不自在，也不暖和。里子是毯子似的，面是深藏蓝的棉布已经褪了色，六个黑色的大扣，加上外腰带还算板正，好在棉猴的帽子衣领一体挡风。尽管棉猴里还有很浓的伏季留下的陈旧霉味，穿着心里还是没觉得太磕碜。

母亲这时出门都是穿着青蓝色厚呢子宽领半大上衣，里子替布是深色绸子的，摸着很光滑。母亲说呢子料用水一洗就紧了，不能再穿。只能冬天下过大雪之后，把衣服在雪地上摔打或以雪代水搓揉一番，再一抖落，用雪粘出呢子缝隙里的灰尘，就像刚洗过一样的崭新。

母亲蓝色的晴纶围巾裹好头发和脸，在脖子下系个活扣。母亲的围巾我曾围裹几次，就是去供销社买酱油之类的临时跑腿活儿，就会围着母亲的围巾跑着去跑着回来，围巾上有母亲冬季搽的雪花膏味道，是两块钱几两的大友谊，闻起来有点儿刺鼻。

母亲的裤子是香色的双面纹毛料裤。母亲出发的前一天都是要准备好的，找出老式的铸铁熨斗，抽出熨斗后屁股上的栓子，蹲在灶坑用小铁掀撮出红熟的火炭，装进膛内，插上像洋钉子粗细很长的栓子。火炭不能装进太多，太多会把铸铁的熨斗底板烧的过热，烫糊了布料。有时偶尔装进没有熟透的火炭，鸭形的熨斗在来回的运动过程里，膛里的回风使火复燃，未燃之前鸭嘴冒烟，很是呛眼睛，熨一会儿衣服就流半天眼泪。

这把陈旧的熨斗不知后来丢到哪里去了。记得母亲说，被大哥或是谁使用时装进黑木炭，过后忘记倒掉，结果烧坏了鸭堂里擎炭的炉箅子，就废弃了。

母亲的鞋是当时很讲究的黑棉皮鞋，鞋前脸和后背有脊背缝合凸起韵皮沿。有时也帮母亲擦过皮鞋。这双皮鞋母亲平时是不穿的，夏季晴天会找出来，放在苞米仓的石阶上晒伏气。

母亲使用物品很是耐久。这双皮鞋上高中以后，我还见母亲穿过。差不多穿了十几年光景。

从家门口上车坐到杨林的三不管的路程不远，冰雪路车开得很慢，快晌午了才到三路管。

三九腊月天里，母亲站在解放车的后箱上面。尽管很多人相互拥簇着，迎着割脸的寒风站到三不管时，母亲已经冻僵了。是同车的人把母亲托下车的。

我从驾驶室里被人抱着放下地，看见母亲坐在压实泛着光的冰雪地上，动弹不得。我上去想扶起母亲，母亲摇头示意不用。

母亲坐在原地用双手试图支撑着站起来，僵硬麻木的腿脚却无法动弹。焦急、痛苦和无助的坐在泛着刺眼白光的冰雪路上努力了多久，无法记得，只记得很漫长很漫长……
   
就在此时，想起“三不管”这块令我心怯之地，我眼前依然会浮现那永久的一幕。

母亲坐在泛着刺眼白光的冰雪路上，努力撑着双臂，想站起身来。头上围着蓝色晴纶围巾，额前的发结满厚厚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