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冬天,新疆的风刮得正猛,爱人带着3岁的女儿和刚满5个月的儿子,千里迢迢来随军。
我当时在新疆军区陆军某师政治部当秘书,本以为一家人团聚是天大的喜事,可没几天,欢喜就被焦虑冲淡了——爱人一路劳顿,身体单薄,奶水严重不足,儿子吃不饱,小脸瘦得只有我拳头那么大,哭声都透着虚弱,谁见了都心疼。
那会儿物资紧张,奶粉更是稀罕物,跑遍师部的服务社也买不到,眼看儿子要断顿,我和爱人夜里愁得睡不着,盯着孩子干着急,却想不出半点办法。
同事看我整天唉声叹气,知道了缘由,拍着我肩膀说:“别愁,我给你介绍个哈萨克族老乡,他家养着奶牛,说不定能帮上忙。”
同事说的老乡家在师部驻地后面的则克台面粉厂附近,老乡叫别可西,二十多岁,家里只有他和母亲。
我揣着忐忑的心情找上门,刚进院子就看见几头奶牛在棚里吃草,一个高个子小伙子从屋里迎出来,脸上挂着憨厚的笑,正是别可西。
我说明来意,他没多犹豫,笑着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没问题,每天来取,一个月6块钱。”
这话像颗定心丸,我激动得差点握他的手。从那天起,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着军用水壶,步行两公里去取牛奶。
新疆的冬天冷得刺骨,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可一想到儿子能喝上热牛奶,脚步就格外轻快,取回牛奶赶回去,还能赶上机关出早操。
那会儿没有儿童奶粉,我们就把牛奶烧开,兑上一点从服务社买来的瓶装橘子汁。儿子第一次喝的时候,小嘴裹着奶瓶,一口气就喝光了,砸吧砸吧嘴,还盯着空奶瓶看,那模样逗得我们夫妻俩直笑。
就这样,喝着加了橘子汁的鲜牛奶,不到两个月,儿子的小脸就圆了一圈,胳膊腿也长了肉,成了营区里人见人爱的小胖墩,见了谁都咧嘴笑,再也不是之前那个虚弱的小不点了。我至今记得别可西的样子:高高瘦瘦的,总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袷袢,几乎每次去取牛奶,都能看见他笑容里带着暖意。
有次我去得早,看见他在挤牛奶,动作熟练又轻柔,挤完还仔细过滤掉渣滓,才倒进我的水壶里,说:“这样孩子喝着更干净。”
冬天牛奶产量少,别可西总会提前给我留够儿子的量,从不会让我空跑一趟。
遇上刮风下雨或下雪,路不好走,我想着今天可能取不了奶了,正发愁,营区门口突然传来马蹄声——是别可西!
他骑着马,怀里揣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牛奶壶,雪落在他的帽子和肩膀上,却一点没冻着牛奶。
“路滑,你别跑,我送过来。”他擦了擦脸上的雪,笑着把牛奶递给我,转身又骑着马消失在风雪里。
起初我们按月给别可西送酬金,可没过多久,他母亲就摆手说啥也不肯要了。
老人不会说汉语,就用手势比画,拉着我爱人的手往屋里拽,还把儿子抱在怀里,用哈萨克语亲昵地念叨着,虽然听不懂,可那眼神里的疼惜,和自家老人没两样。
夏天的时候,老人还会让别可西捎话,叫我们带孩子去家里做客,桌上摆着奶疙瘩、馕和自制的果酱,别可西给我们倒马奶酒,说:“都是自己家的,别客气。”
儿子那时候还小,却特别喜欢别可西,每次见了他就伸手要抱,别可西也乐意,抱着他在院子里看奶牛、追小羊,儿子的笑声能传老远。
我和别可西虽然话不多,可每次坐在一起,喝着马奶酒,聊着家常,心里都热乎乎的——原本只是“买牛奶”的交情,慢慢就成了不分民族的亲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后来我工作调动,要离开师部去尼勒克。
搬家前,我们特意去别可西家告别,老人拉着我爱人的手,眼圈红红的,塞给我们一包奶疙瘩;别可西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有空常来。”
我抱着儿子,看着他们母子,心里满是不舍,却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难再相见的遗憾。
到了尼勒克后,我总惦记着这对哈萨克族母子,后来去师里开会,专门绕到则克台面粉厂附近找他们,可邻居说,他们早就搬家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门口,心里空落落的,只能对着远处的羊群,默默祝福他们一切安好。
如今40年过去了,儿子早已为人父,我还常常给他提起小时候喝牛奶的事,我说:“儿子,一定要记住给你送牛奶的别可西叔叔。”
每次说起别可西,我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高个子小伙子憨厚的笑容,还有老人抱着儿子时温柔的模样——一壶牛奶,连接了两个民族的家庭,也在我们心里种下了温暖的种子。
我常常想,别可西现在应该也过了花甲之年,不知道他和母亲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偶尔想起,曾经有个喝着他们家牛奶长大的汉族“小胖墩”?
这份跨越民族、跨越岁月的情谊,就像新疆的阳光,虽然隔着40年的时光,却依旧温暖明亮,永远刻在我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