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老城深巷
“天山达坂?”
“达坂,即你们汉人所谓高地。天山上自是有无数达坂,却只有一处被称为‘天山达坂’,你们一见便知其故,”顿了顿,沙雅又道,“这处‘天山达坂’极难走,却有一条捷径,至此地不消两个时辰,便可至‘天山达坂’。”
“哦?是何捷径?”王玄策的上身不由微微前倾。
“王公勿急,”沙雅抿了一口酒,道,“你们须在我这里小住一日,置一些货物牲畜才好上路。西州市集中可是应有尽有。后日,我自领着诸位去走那条捷径。”
王玄策眸子一转,便也笑了,方饮下一口酒,拱手道:“恐是烦劳沙雅公了。”
沙雅却一摆手:“你们帮了公主,便是我的朋友,祆教的朋友。朋友间不说这个话。”
王玄策又一笑,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一掠,看向那角落处,道:“那位姑娘,可是沙雅公的侍女?”
沙雅淡淡道:“那是我的侍妾。”
王玄策微微一愣。沙雅看去少说已是六旬出头,这侍妾却不过双十。中原豪族虽蓄妾成风,未料这庄重的祆教老者,也是这般做派。
“二位勿怪,”沙雅似已看出他心思,缓缓道,“须知教坛之事只是秘职,我在外人眼中却是个生意人,西域之地做买卖,蓄几个美妾,便似这位贵客手指上的翡翠戒指,身份而已。”沙雅一脸坦然,杜巨源亦是会心一笑。
“我猜沙公你得买卖做得很大。”忽听李天水笑道,他正将一颗深紫色的马乳葡萄放入口中。
“实不相瞒,这西州之地,倒是没有人的葡萄生意,比我做得更大了。”沙雅对他笑得很亲切。
“原来如此,无怪我一见沙公,也觉气度不凡,”杜巨源笑道,“想必沙公定知这交河城内,何处市集最大最好。”
“交河古城,似一条巨舟,舟头向西,舟尾向东,我的屋子恰处于舟身中轴,”沙雅看着杜巨源,淡淡笑道:“舟头一片,当地人称‘考纳沙儿’,便是‘老城’,胡人聚居;舟尾一片,称‘扬吉沙儿’,便是‘新城’,汉人为多,此处附近却是杂得很。杜贵客想必已知去何处寻集市了吧?”
“哈哈。沙公既如此说,自是要去那‘考纳沙儿’了。”
“杜贵客是明白人。”
※ ※ ※
自火焰山最高处俯瞰,交河果然似一座柳叶形巨舟,横亘于两河相交之间的高昌绿洲上。城墙堡垒、寺院民居,俱是由山台之形势刻凿而成,人工寓于天然,竟是浑然一体。
辰时方过,杜巨源与李天水已走在交河老城的窄巷上。
李天水在那张软榻上果然睡得极沉,杜巨源连拍六七下方将他拍醒,交给他一张向导的过所。李天水看了一眼便收入怀中。随后,杜巨源忽然提出,他需要一个帮手。
“我们第一次喝酒时,我便已说过,这队里每个人,都要有用,”杜巨源解释道,“你自然不是向导,但可以来帮我,至少可以帮我照料牲畜。王公也是这个意思。“
李天水看着杜巨源,并未言语,只揉着两眼,懒懒地一笑,点了点头。
“此刻便走。”杜巨源催促道。
“何处去?”
“跟我去办些货。”
“什么货?”
“去了你自然知道。”
辰时的日光已很炽烈,老城“考纳沙尔”中错落着古旧民居,或黄或赤,或黑或褐,竟亦如沙雅的石屋一般,斑斓映出五色,不时有少女欢声笑语轻盈而过,鲜艳的衣裙飘起,衬了屋宇街景,如壁画中的飞天。李天水脚步不由慢了下来,一转眼,却不见了前头杜巨源的身影。
眼前满是曲折狭长的窄巷。杜巨源步速飞快,游鱼般穿行,不知何时已隐没于街巷的深潭中。李天水却并不急,他早已看出,杜巨源上街不久后就盯住了一辆驴车,一路紧随疾行。
那驴车上系了铃铛,李天水静听了片刻,快步转过面前一座佛塔。塔后一条长巷却宽了不少,两侧树荫下已摆出不少货摊。李天水正凝目向前,肩头已被身后一人重重一拍,“勿愣神,快走,我已寻到了此地最好的马市。”
“跟着驴子,能找到马么?”李天水揉了揉肩。
“驴子自然找不上马,驴子上的人却可以。”杜巨源挤了挤眼,笑了。
“哦?”
“赶驴的人,一看便是本地人,驴车上不了远路,驴车上的箱货却不少,一看便是赶去城里的大集市。而马市想必是这地方最大的买卖。”杜巨源已有些得色,又蹙眉道:“你喝了三勒浆睡了一宿,怎地反倒比先前迟钝了些?”
李天水心中苦笑一声。他知道自己有时会变得更迟钝,却转道:“那三勒浆,入口极滑,回甘绵长,却从未听过高昌有这般美酒。”
“你若听过,倒是奇事,这三勒浆本产自波斯,极是贵重,甚少流于西域,我也只在船上个波斯水手说起过。因这三勒,便是庵摩勒、毗黎勒、诃黎勒三种西域草药,和入上好的葡萄,蒸馏而成。除了味极醇美外,更有强身健体之药用,且不易醉,”忽一顿,看向李天水,转道:“我看你酒瘾很深,是在草原还是边关染上的?”
“突厥草原。我很小的时候,有几年冬天会死许多人,许多汉奴,”李天水垂了头,嗓音似也沉了下来,“我和阿塔在毡帐内发抖,所有的皮毛衣袍披了仍是发抖。只有一个法子能让我们暖和一会儿。”
“酒?”
李天水沉默片刻,缓缓道:“最烈的马乳酒。”
杜巨源叹了口气,不做声了。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巷尾,巷尾收窄,尽头处现出一条向上的石阶路,两人快步上阶后,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城墙与堡垒。
原来已到城边了,却甚是静谧,仿佛一转身,城中的喧哗已远去。
李天水微微蹙眉,莫说是大集市,这里似连个货摊都没有。却见杜巨源俯下身子,朝着前方向下的石阶路看了许久。
石阶路通向一块平地,更远处便似是驻军的营地,以一片稀疏的树林相隔。林边一座平顶矮楼,本已不甚起眼,顶上的挂满葡萄的架子上,藤叶肆意垂下,竟将那矮楼的四壁遮去大半。一扇紧闭的拱门掩映于枝叶下,门口坐着一个瘦长的胡人,正懒懒地晒着日头。
“我们下去。”杜巨源两眼忽然一亮,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