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黄金缕》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现在的西湖已经是游人如织,车水马龙,更胜当年热闹。然而西湖的水,远处的山都还是千年前的模样,似乎也将永远如此。人世繁华于我而言已是隔世,一千五百多年对于一个孤魂而言不过是漫长时间中一段不长的时间。为何不愿离去?别无他故,只是爱极了这山水,才愿意日日守看日升月落。
我的名字,叫苏小小。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是那个唐代诗人留给我的。我忘记了我是在死后的多久遇上的他,却记得遇上他的那晚风,清朗,温柔,带着青草的冷香。他站在我的墓前,眉眼清朗,却形销骨立、身影落拓。“自闻姑娘芳名,便一生念念不忘。今日来到西湖,佳人已逝,唯余孤冢。如香灵有感,芳魂有知,可否现身一叙?”他在我墓前,喃喃自语。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像一个人,又或许我孤单了太久,我于夜色中,悄然显出身影,裙随风翩,佩声如水。那是我死后第一次现身在一个普通人眼前。我犹记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辉,“冷极,鬼极”是他脱口而出的惊叹。那晚我们彻夜长谈,如同我生前和那些慕名赴约的钱塘才子交谈一般。这个才情纵横,想象丰富的诗人让我心生钦佩。天亮离别时,他挥笔写就《苏小小墓》赠与我,翩然离去,身影依然如来时落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等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二十七岁,李贺辞世。《苏小小墓》传世千古。
家住西泠妾姓苏
可曾记得,在西湖一隅,那间名唤“镜阁”的雅舍,十五岁之后我的身体与心一直在那里歇息。人世往往狠毒可笑,阴差阳错从不停止。很多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父母双亡,我仍然是安安稳稳的做着我的千金小姐,然后由父母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好男子,一朝出嫁,相夫教子,如此过完一生。
只是哪有这么多如果?一下子父母双亡,失去依靠,不过是如浮萍一般漂浮在这世间。变卖家产,带着贾姨妈移居在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畔,西泠桥边。小小一间镜阁被打理的典雅精致,虽是靠着积蓄生活也还算家底丰饶,倒也衣食无缺。
西湖的美,动人心魄。春有杏花春雨,夏有明月蝉鸣,秋有桂花飘香,冬有断桥残雪。一般女子受困于礼教,未敢尽情领略西湖风情,于我而言,有什么能比得上寄情山水更加恣意畅然。油壁香车载我遍游西湖山水。姿容秀美,气韵非常,自然会有少年郎相随。油壁车外,总少不了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争相猜测车中女子是谁名甚?你们可曾听见我的歌声从车中飘出: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这是我的邀请,公子可愿赴约?
文人雅士慕名前来,没有父母管束 ,我也乐的与这些名士交往。小小镜阁人来车往,我自与他们饮酒赋诗,不亦快哉。很快我的雅名传遍城中,成为钱塘一带有名的诗妓。
不是没有巨富显贵求娶,就连贾姨也劝我趁青春正好,寻一个终身依靠。我只是如常的一笑答道:
“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岂在财貌?”
是的,我自懂得一入侯门深似海;不愿,鸾镜朱颜惊暗换;宁可,独卧青灯古佛旁。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西湖底的那条白蛇曾经和我说过,不论是人还是妖,都会遇上他命定的那个人,但是这不是美满的开始而是劫数的起点。没错,这条白蛇就是那段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的主角。时过千年仍为人津津乐道。
不过她又说,时间是一剂良药,做鬼做妖久了,当年再刻骨铭心的事都会变得模糊不堪。
人们都以为水淹金山一役后,她已经被永镇雷峰塔下。可又有谁知道那不过是她脱身的障眼法,离开那个软弱无能,伤透她心的男人,遁入湖中,永不相见。只是我很怀疑她是否真的忘记了那个成为她劫数的男人。否则如何解释每年清明时节,她都会化身撑伞女子在西湖畔游荡。
阮郁,这个拨动我心弦的男人,这个成为我劫数的男人。犹记的那天的西湖,草长莺飞,拂堤杨柳,醉了人心。油壁车、青骢马的不期而遇,两两相望便锁定了一颗心。“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同心歌》是你我的誓言。此后相携而行,将西湖游遍,端的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情至浓处,我依依唤他“阮郎”。
一个是当朝宰相之子,一个不过是名妓,这样的爱情岂能为礼法所容。不出三月,他的父亲便修书将他逼回金陵。那场离别,他殷殷嘱咐:“我会回来的,小小一定等我。那时我们再携手游览这山水。”我站在马下,凄凄相望无语凝噎。阮郎,不是我不信,只是你我身份相差悬殊。你贵为当朝宰相之子又如何,怎大的过礼法森严如天。事实如此,由不得我们天真。
果然一别之后再无音信。只知不久之后,你另娶别家好女。门当户对,甚是般配。洞房花烛夜,你可曾想起西湖畔镜阁中的苏小小?
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
又是冬天了,我站在慕才亭里看雪花纷纷。这是今年的初雪,不远处的孤山已经被染白了头。山上的红梅应该快开了吧。白雪红梅是冬日里最惊艳的景致。那红梅该是入骨殷红吧,如同我临死时最后呕出的那一口血。
世人都道我生性豁达,即便被阮郁所弃,大病一场后仍能寄情山水,与名人雅士挥霍谈吐。却不知我的身体已经被蚀骨的思念蛀空。素有吐血之症的我在最后的日子里,吐血的次数大大增加。贾姨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然而我自己知道自己是心病难医了。最终我病得再难起身,卧在榻上望着窗外湖光山色,不禁想起那日和阮郁并肩站在西泠桥上看斜阳西坠。残阳如血,我感到一种和生死有关的悲戚,不禁脱口问道:“一口气不来,该去往何处安身立命?”阮郁却如常一般,温柔笑道:“那便去向山水间。”真好,那也是我喜欢的去处。
我斜靠在床头,脑子里想到的都是和阮郁在一起的日子。死亡不会让我悲戚,只是遗憾再也无法去游一遍西湖,再也等不到阮郁归来。有浓重的血腥味涌上喉头,抑制不住地猛咳起来,鲛绡上多了一团鲜红。好累啊,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睡一会吧,醒来会不会看见阮郎就在床前?
好吵,是谁在哭?我坐起来,却发现身子不似往日那般沉重,而是轻盈如羽毛一般。神魂一荡,似乎是脱离了什么,向上飞去。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原来如此自由。我飘于空中,看着来为我送行的人群因我的离去而悲伤。那个扶棺痛哭的身影尤为惹眼。鲍仁,这个与阮郁长的如此相似的男人确实是一个君子。因为相似的脸,我在他最落魄时资助过他。他郑重许诺:“如果来日得中,必将用尽一生报答姑娘恩情。”如今,他果然高中,只是我与他却无缘再见了。他做到了他说的,慕才亭便是他为我所建。亭中立碑——钱塘苏小小之墓。除了阮郁之外,他该是最懂我之人了吧。慕才亭就在西泠桥边,让我可日夜守望这西湖。
“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负一生爱好山水”是我所愿,他替我做到了。从此断了前缘,逍遥于这山水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