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说的生死树,绝非广东梅州灵光寺门前的生死树,亦非佛家常论的分列东南西北的“四枯四荣”之树,而是生长在我家门前的两棵普通枣树。
从我记事之时起,它便以成树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和小伙伴们每年定期享受着它给予我们的枣子,又大又圆又很甜。懒散的我们并不想用体力打枣,只想在枣熟的季节,坐在树下等风来、等枣掉到地上。
风一吹,那些熟透了的枣便呼呼啦啦、乒乒乓乓地落在了地上,我们蹦跳着、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袋子,顾不得枣砸头上的痛,迫不及待地捡起那些红的、绿的、半红半绿的枣,边捡边“哔哔啵啵”往嘴里塞,甜滋滋的,那感觉,爽透了。
一场风,捡一次枣,再来一场风,再捡一次枣,直至冬天到来,大枣落尽。
随着时代的变迁,儿时的伙伴一个一个都搬离了现在的住处,唯有我家常年守着自己的老宅和枣树,年过三十的我依旧享受着等风捡枣的美事。
突然有一天,妈妈给我指着生长在右边的那棵枣树说:“你看,那棵树今年一片叶子也没长,恐怕是死了。”粗心的我才发现,今年虽然依旧有枣捡,却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死了一棵树,亦如我从未深究过它的生一般。
记忆中,约是十年前的一个夏季,那年雷电风雨特别大,霹雳嚓嚓的雷电仿佛在头顶炸开,风就别谈了,带着房顶的瓦片满天飞、碗口粗的大树被其拦腰吹断或连根拔起。躲在屋里的我和妈妈谈论着门口的枣树是否能躲过此劫,其实更心疼的是那挂满枝头的枣子。
然而第二天,一切都安静之后,我急慌慌打开门去看枣树,发现其除了掉了许多枣子之外,并未遭受更大的损失,看着完好无损的树,我在心里悄悄感叹着。
妈妈和老辈人谈论枣树能抵风雨不倒的原因时,无非有二,一是其一面靠着房墙,墙为其挡去了诸多风雨;二则得益于其是树苗时长的慢,导致很长时间大家以为这两棵枣树长不大,殊不知是它用了较长地阶段来扎深根,根深则叶茂,才有了后来的郁郁葱葱,才有了现在的风雨不可催。
那场风雨后,它们又顶风冒雪蓬蓬勃勃地生长了10年,结了10次枣子。那样的风雨未将其打倒,却倒在如此平静祥和的寻常日子里。
在这个处处充斥着生机与收获的秋日午后,望着眼前这棵不长一片叶子、徒剩黢黑树干的枯枣树,再看看旁边繁育茂盛、缀满了枣子的树,我陡失了许多等风接枣的喜悦,无可名状的难受让我惶惶然不知所何。
生,不知其生;死,亦不知其死,于它而言,由生至死,经风沐雨,是一生朝起暮落,生之常态,皆可泰然自受;对我而言,则只有枣子,仅有那片刻的牵念,牵念的也是枣子。
可悲的树,讽刺的我。
我明白这只是我作为一个人的角度,从人的情感来思量树的想法。于树来说,或许其生,未必如我般狭隘——为人类提供枣子,它不过是做了其作为树,结该结的枣子罢了。至于结了的枣子,是给了盲目自大的人类,还是被停留在周身的动物们吃了,亦或掉在了地上腐烂成泥,则不是它所在乎的,它只是结它该结的枣子,遵循的也是自然规律,是那不容违背的天之道。
亦如我和小伙伴们等风捡枣,做的仅仅是作为人想做的事,这一落一捡之间,因了人的需要,树的生长在人那里有了意义。殊不知,生长于天地之间的树本身的意义远远大于人赋予它的意义,它自有它的骄傲,勿需任何外加的荣耀与怜悯。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在自然面前,人并不比一棵树高明多少,都是大自然孕育出的生命,出生、成长、死亡的命运轨迹遵循的也是自然规律。
然而,出生与死亡是须臾之间便可完成之事,“成长”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这个过程会将其塑造成什么,则是先天、后天、环境等几方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真真是半由天命半在人为。
生而为人,跋涉于滚滚红尘之中,风和景明的时光总是少有,更多的是风得过、雨得渡,若能在世事浮沉中,修一颗明白心——无惧生之惨淡,不怕死之寂寥,既顺应天命,奋力而生,又坚守己念,不忘初心之美好,完成使命的同时于万物生灭之间探寻出一方活着的诗意,修炼一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然情怀,未必是一件坏事,亦如我眼前得这两棵枣树——当生则生,当死则死。
思及此,我不再愧疚于枣树的死,亦无喜于枣树的生,荣辱、悲喜,均是世俗看法,树,未必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