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 第二 章 在 路 上 5

一堆火生起,耿六在火堆边吃过了带着的石子馍,铺开了携带的一件棉大衣,躺下去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耿光祖站在炕边撒了尿,睡倒在一侧。地上的大灰驴很安静,忽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驴嘴上还流露出几分欣赏的笑意,头不时地微微抖动一下。

“光祖,你真的认得今天的那两只狼?”耿六又想白天的事。耿光祖从躺下的那一刻起,已经进入了磕睡的朦胧状态,嘴上“嗯”着,脑子里却不去反应。耿六用手动了动他,才不情愿地又“嗯”了一声。耿六又问:“那它们今天为啥要拦路?”等不来回话,他又自语说:“我看你纯粹是胡说呢。世上的狼都是野的,咱们家人老几辈子,谁养这些吃人的东西。”

耿光祖睡着了,耿六又开始了对小家伙白日里的话的琢磨,最后的结论是,这个乳臭还没脱尽的侄儿,大概是把狼当成了村里人家的狗,加上对狼的威胁不懂,才会那么认为的。

屋外传进来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地上的灰驴扭摆着腿脚,选择出一块地方卧了下来,驴眼的反光也悄然地闭上了。随着烟气的消散,蚊子又开始往窑里侵入,耿六想着要把接近熄灭的火重新添柴燃着,可是手脚发懒,劳累作祟,恍恍然也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一阵由小而大,由模糊而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耿六被惊醒,坐起来听,奇怪的声音却随之消失掉了。他不敢大意,手探向了放在头边的木棒上,同时借着火光,扫描了一番窑内的各处,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跳动的心脏才稍稍的平缓了一些。一会儿,细碎的咪咪哞哞的声音,又开始由弱到强响起,挡在窗前的蒿草也有了动静,一个个头不大,胆子不小的东西,用莹莹的黄绿色眼睛,盯着自己看。狼的念头转瞬就被否定了,狐狸?野狸猫?或者是黄鼠狼?还是……?他提棒站了起来,那东西嗖的从蒿子下逃走了,在院子里发出一声猫叫。耿六开始搜索声音的出处,在倒塌的锅灶炕洞口,爬下来细细一听,发现一窝深藏其中的小猫崽,在里面乱哭乱叫。

蚊子在增加,耿六架上一些柴草,让灰烬重燃烟雾,直至亮出火苗。烂窑就被照得红光满溢,连窑顶上的一个斜拉下来的蛛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再次睡下,他呛得咳嗽了两声,胡思乱想起来。这窑洞被遗弃了多久?原来住着的是咋样的一家人?刚才的那只猫是窑主人留下来的吗?

这时,窑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响动,杂乱中有人的喘息和奔跑的脚步声。耿六翻身而起,拿起了木棒和那把一尺多长的刀子,站在火堆前,紧张万分地盯着虚挡着的门和窗口,把一个巨大的火光映出的影子,弯曲在窑壁上。耿光祖酣睡不醒,从地上站起的灰驴也不安地把头拧向了外面。那一刻,耿六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只等着外面的响动破门而入的到来。

终于,门口的两根烂木板被哗地一下撞开了,闪身进来了一个个子中等,穿一身黑布衣裳,两腮长满了胡须的中年汉子。随着身后又涌进来的,却是一个罩着花头巾的婆姨,手里还抱着一个花包袱。两人迎头撞上灰驴躲闪的头,吓的“唉呀”地叫了一声,本能地转身想往外逃。

听到耿六的一声呵问,回过神的一男一女紧张万分子解释说:“我们是走迷了路,又遇上了狼,看见这里有亮光,才跑过来的。”耿六绷紧的神经松驰了一些,收起摆出的架势,他问:“狼现在在哪?有几只?”那男人说:“大概有三、四只吧,黑灯瞎火的直往人身扑,把我的胳膊都咬伤了。今天要不是我手里的家伙护着,还真吃了人呢。”

耿光祖被惊醒,在柴草燃烧而亮出的红光里,莫名其妙地一会儿瞅着陌生人,一会儿瞅着耿六。那女人一屁股坐在了烂锅台上,捶着胸口,一口口地长出着气。

院子里很快有了响动。那汉子说了声狼来了,转身堵在了门口,命令耿六说:“快把火弄旺了,只要有火,它们就不敢进来。”耿六不及多想,把柴草全放到了火上。屋里亮堂堂,外面反而显得黑黢黢,只听着“唰唰”的声音,就跟下雨一样。

果然有狼,耿六一时气概起来,放刀提棍跳下了地,对那女人说:“你上炕上守住火,帮我照看好孩子,让我们两个来对付这些野东西。”那男人得了支持,心气平稳下来,小声数着:“三只,又来了两只,远处还有往来跑的。妈的,看来这一群就是那一群,今天是让狼给号住了。”

耿六用棍子挑开了挡着的蒿草,想跳到院子里,又有点胆怯,却是满嘴的粗话。狼在外面躁动,有的上到烂窑顶,门头上直往下落土。双方一里一处相持着,谁也不敢作声,破院里反而安静了,只有火的光亮在跳跃,只有天上的半弯月亮在吐晖。

僵持中,院子里突然出现了骚乱,那只老猫拚死穿过蹲守的狼,从窗口飞快地一窜,转眼钻到了炕洞里。女人吓得“吱哇”大叫,那男人不明原因,还以为进来了什么东西,只管在炕洞口处瞎紧张。耿六说:“是一只家猫,在炕洞里下了一窝小猫,不用怕的。咱们还是防狼为主。”

炕洞中传出一阵小猫眯嫩嫩的欢快叫声。一时间,大家受这种声音所感染,为窑内多了属于自己一方的力量,而溢生出一丝充实的情感。外面,狼群又开始躁动,守在窑顶上的狼,有点愤怒地放出了一嗓子难听的嗥声,刺耳,难听,又让人毛骨悚然。

那汉子悄声说:“兄弟,还是把刀拿起来吧,狼这东西是铁头蜂腰刀子尾,棍子打不对位置,它们根本不含糊。只有刀子还有点寒气,可以煞住它们的一些不怕死的野性。”耿六不甘落后,接话说:“你说的对,前两年我还打死过两只狼呢。刚才的那声狼嗥,怕是这些畜生不安生了。”

两人话音未落,有狼影子在门口窗前兔起鹘落般闪了两下。猛不防,从窗外扬进来一阵沙土,耿六手里的棍子胡乱挥着,一手来揉眼睛,眼泪就下来了。这一招太出其不意,谁也料想不到狼这畜生居然有此头脑,在窗外蹶了屁股,用后爪子把黄土刨了进来。同时,就有一只大狼往里冲了,被耿六乱棍击了一下退了出去。那男人嗷叫着闪身来帮忙,空出的门口就探进来两只龀牙咧嘴,毛色苍灰的狼,三角眼露着凶光,威胁声声。

门和窗都失守了,驴退躲到了窑的一角,耿光祖和那女人退到了后墙角,耿六的眼里沙土虽然还有点影响,但能看清周围了。他与那男人挥舞着棍与刀,与狼在炕前沿的高处对峙着。

进来的狼有四只,门口处还有狼脑袋往里探着。狼多势众,狼的胆子越发大了,有一只跳起来凌空而扑,被那汉子挥刀砍下一只狼耳。血让几只狼发了狂,一只自外凌空飞跃而进,结果落到了前面几只狼的身上。也正是这瞬间的错乱,让那汉子有了空隙,一撤身一回脚,把烧过了的柴禾堆,往下踢了个天女散花。火星落处,两只狼的毛被呼地点燃了,带火“嗷”叫着跳窗而逃。另几只一下子乱了阵脚,都夺门而出。那男人冲到户外,看着两只火狼火球般往山下狂奔而去,后面紧跟着的,差不多还有七、八只之多。耿六冲出屋子时,带火的狼有一只正好跃下了山崖,另一只在一处空地上翻滚哀嚎,周围跳跃奔跑的几只狼跟着错乱成一堆。

两人站在废窑前的土垴畔上,在微光中不时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狼群直到晨光熹微都没再回来。患难余生的两个男人坐在窑炕沿上,抽着一盒时髦的纸烟。那女人窝在后炕角落,搂着耿光祖一动不动。灰驴被赶到了窗口前站着,炕洞中的那一窝小猫眯,此时却出奇的安静。

终于,那男人唤女人到身边来安慰,耿六过去爱抚着耿光祖稀疏柔软的头发,洗耳听着。

女人哭了,抽抽噎噎抱怨说:“咱们这是做下一桩啥事啊!差点就连命都丢了。这都怨你,都怨你骗了我。你说,让我咋办才好啊!”那男人脸色铁青,不发一语,直到埋怨够了,才毫不避讳搂了女人肩膀说:“兰花,都是我不对,但咱们既然都走出来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事了。你放心,等天亮咱们就走,只要到了那地方,我表哥会为咱们安排一切的。”女人抱怨够了,脱开那男人的臂膀,整理了一下乱发,把花围巾重新罩了头。她说:“还能咋样呢!以后我再也不能回来了。”那男人轻松了几分,保证说:“你放心吧,过个一两年咱们还要光明正大回来的。”女人不无忧郁说:“我心里老不踏实,咱们刚出来就遇上了狼,要不是遇上这个人,后果谁能知道会咋样呢!我怕他会派人追咱们的,在这方圆百里地面上,到处尽都是他的关系。”那男人毫不含糊说:“你不要怕,这事二爷他不会张扬的。这几年在庄上,方方面面我熟悉着呢。就算他来抓咱们,也做梦不会往这个方向来的。”

两人口音一听就是本地人,耿六听得明白,又不明白。看那女人的长像,虽然满含心事,却透着一种富家人的神态。那男人刚才防狼的时候,表现出来的身手和胆识,象是个练把式。他们出现在这种地方,不是私奔,就是骗了偷了之后的逃之夭夭。

这么一想,耿六有点紧张,也不敢插话,只让耿光祖再睡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折腾了一晚上,乘天亮前这段时间,好好补上一觉,明天也好有劲赶路。那男人闻声把头扭过来,瞟了一眼说:“你说的对,狼是不敢再回来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

很快,想着假睡的耿六忘我地真迷糊了,再一睁眼,满窑的光亮中,几缕刺眼的阳光,令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身子猛地坐了起来,寻找不见那一男一女的踪影,检查了一下身边所带的东西一样不少,门口的驴跑到了院子里,只能看到尾巴在摆来摆去。耿六揪紧的心落回肚里,身子乏乏地重又躺了下来。在他的感觉里,那男人一度曾有一种说不定的危险,现在走了也就省了一份担心。

炕洞中的小猫眯不知何时钻出几只来,在土炕上蹒跚而行,憨态可掬。其中一只小花猫居然爬到了耿光祖甜睡中仰躺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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