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记忆里的年味就嗖嗖嗖地蹿上来。如发酵的面团般,酝酿着,期待着,争先恐后地将仪式感码得满满当当。
年糕和米馒头的香先泛起来。主妇早早将收上的部分晚稻碾成米,浸泡上三天三夜,扛到作坊磨成粉,连粉带水,鼓涨着装在奶白色的棉纱布袋里,吊起来,一滴滴淌出白色米浆。家家户户,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们围上大红围裙,套上袖套,眉头舒展,说着,笑着。排队,等候,这边厢将磨成的水粉沥干,那边正上蒸笼,热气腾腾,迎接年糕“变形”成功。师傅坐在搅拌大锅边上,左右开弓,指挥若定。米粉随着隆隆的机器声,穿过窄小的流线形口子,一长溜白生生的年糕顺着稀释的水流,麻利地淌出来。另一师傅手起刀落,年糕被均匀地分割成一条条,父亲和母亲赶紧将年糕依次排在竹筛子上,排满一张又一张。直到机器吞吐完,人们这才大大喘口气。刚出生的年糕团,热乎乎,扯一团,柔软烫手,夹上榨菜或咸菜,塞得满嘴都是。年糕待晾干,马上被垒成一摞摞,随即在缸里满上水,将年糕一条条投进,静静养,慢慢吃。
米馒头比年糕少一个沥水环节。奶奶或母亲执调羹,舀起半匙,匀在棉布上,彼此间留出空档,一笼能蒸十来个。父亲就在灶膛下烧火,烟气就着热气在屋里蹿来蹿去。新蒸出的馒头又松又软,大米特有的微酸,在口中细细纠缠。母亲派我用蘸了食用色素的箬叶束成的“印章”,一下下摁到馒头顶上,红艳艳的,鲜亮、诱人。
过年的重头戏便是吃,杀鸡鸭杀猪免不了。养了大半年的鸡,正在院子里闲庭散步,开水已在铁锅上准备,父亲置一个加过大半匙盐水的蓝边碗,令我抓了鸡,扣住它的腿……我闭上眼不忍视,偶有我力不抵时,十指一松,鸡立即仓皇逃窜,脖子上的血飞溅于地。杀猪更是力气活。几个壮实的男人协力相助,将猪的四脚捆了,倒挂在屋梁上,猪顿时嗷叫连连,屠宰师傅麻利地挥刀。不一会儿,邻居们纷纷登门,观看,分肉,你一个猪后腿,我一刀猪大排,老屋里热气、人气一齐笼罩,塞得人挪不开脚。新烤的猪肉和鸡肉晾在竹篮里,屋梁上垂一根系上勾子的布绳,搁在篮子里的肉一滴滴淌下来,凝成白霜。小孩子家最馋的,不过是新切的一块鸡肉,冒着热气,一口嚼着,满嘴流香。
赶集市、买年货。母亲挎着布袋子,上街买花生、瓜子、生姜、芝麻,还有羊肉、鳗鱼、虾、蟹等等。芝麻和猪油可以制成芝麻绵砂糖的馅,裹汤圆,以备在大年初一早上下了吃。那鳗鱼被母亲洗干净了,撒上盐,一天天风干。蒸了吃,那扑鼻而至的香啊,和着阳光的味道。
挑个晴好的日子,母亲开始掸尘。一大早,她戴了个大遮帽,套上袖套、旧大衣,执一根长竹竿,从里屋到灶间,厚厚的尘灰丝绒般垂下,满屋子的灰白色在阳光下打旋。母亲洗了晒,晒得旗帜一般,总算从里到外干净了。年味也沉下来,有了铺垫似的。
母亲总会给我们姐妹俩准备新衣。有时上街买,有时是黄色的毛线衣,这一年是葡萄籽花形,那一年又换成新花样。时间的缝隙里,母亲边赶着打毛衣,边与串门的大婶闲聊,买了哪些海鲜,哪些水果。尤其是甘蔗,得赶紧去买一捆来,备着。
一直忙到年廿三,过小年。祭灶果摆在灶头,蔬菜三四盘,燃上香,母亲在灶君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抵是来年风调雨顺,家里健康平安的祈祷。
自然还有祭祀祖先。年廿七八,冷菜热菜十几道,里三层,外三层,摆满桌,我和姐姐帮着拔筷子、放酒杯、汤匙,搬凳子。父亲通常是烧火、洗菜,母亲来来回回,程序完毕,点上香烛,道:“又一年了,请你们来走一走,一年光景胜比一年好。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孩子们读书乖。”又让我们一个个去拜,心中默念。我与姐心里暖烘烘,完了便撒欢玩去。
空气中早已弥漫起烟火的味道,是鞭炮的气味。村里的男孩们从小店里买了一大捧小鞭炮,嘣嘣嘣,趁人不备,投向墙角,或是脚边,顿时人群作鸟兽散,捂着耳,偷偷瞅,背后笑声洇开。
冬天总是会下几场雨,尤其是临近过年,不然好像总少了一点气氛。有时还会迎来一场雪,很是应景。雨雪天,人们也不闲着,在屋里贴年画,什么“龙马精神”“狗来财财运亨通”,美好的寓意,年年总相似,岁岁如往昔。空了,坐在屋子里,捧杯热茶,嗑嗑瓜子。
大年三十夜,母亲搓汤果,裹汤圆,以备正月初一一家人享用,寓意团团圆圆,甜甜蜜蜜。母亲一再叮嘱,大过年的,那些不吉利的话是不可以讲的。大家应着,嘿嘿笑着。
新衣新裤,新鞋新袜---全身上下都是新的,母亲早早叠在床头边。我们被一团喜悦笼着,迟迟才上床,耳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间断地闹,直到突然一连串鞭炮织得密实,一恍惚又睡过去,也不知道做梦没有。睡梦中听见母亲说:“你们可以去拜年了。”天还是黑的。我们套上新的衣裤,洗把脸,和姐姐一起,先跑向奶奶家,奶奶还没起床呢,推开虚掩的门,我们齐声说:“奶奶新年好。”奶奶眯缝着眼:“好好好。”再挨家挨户去拜年,手里拎一个透明塑料袋,一路跑,一路笑,屋前屋后,天还没有亮透呢,袋子里已经塞满了糖果、花生、番薯片、甘蔗……苹果最稀罕,那时的人家拜年都送苹果,家境算是殷实的。
拜完年,回家吃汤圆。母亲早已做好热气腾腾的汤圆,或是没有馅的汤果。暖乎乎,甜腻腻。父亲端了酒杯,微呡一口,作陶醉状。
仪式一环连着一环,年味依次醒来。空气中荡漾着炊烟,和着酒香、牛肉香、鞭炮香,“大头和尚”也快要来了,摇着大蒲扇呢。真想再好好品尝品尝,那些慢日子尽头浓厚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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