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花白的头发,没有一丝黑色的纯白,像雪堆积在头顶,她坐在巨大的窗户下,靠着白色的半截矮墙,窗户嵌在矮墙里。一束光刚好能越过矮墙打过来,让这本就黑暗小世界里透过一丝光,她就安然地坐在一圈光里。她总是长时间发呆,偶尔侧着头向外看,整个上午,一直坐着,没有人理过她,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的人拥有着怎样一个名字。
我能理解,我在一个奇异的世界——精神病院。这里许多人每天除了吃饭吃药,没有任何其他的活动,为了保证每天她们都能在夜晚安然地入睡,医院禁止她们白天的时候进入病房休息睡觉,大多时候她们都默不作声地站着,一个接一个整整齐齐地靠着墙,有零星的几个孤独的坐在角落,懒散的躺在板凳上、餐厅里,这片屋檐下,收留着许多毫无用处的人。
那一天,我听见一群黑色头发里发出奇异的声音,走近了才听清是在唱歌,很小很小的歌声,静静地在四周蔓延,湿黏的空气掺杂着淡淡的寂寞。我看见有人乘着歌声躺在地上睡着。她们都穿着同样的粉色病号服,很少交谈,没有热闹的气息,有时候甚至路过都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那个白发的奶奶坐在一旁,孤独和沉闷在每个人身上落脚,无论伟大还是渺小,只是她的白发让岁月无处遁形,所剩无几的后来让人一望而知,寂寞在此刻的感觉下变得更加无情。
某日上午,又到分发物资的时候了,砦小真的零食袋里散发出的腐臭侵袭了整个置物间,好几次分发物资她都没有领,她的名字不好读,每次我都读不出来,因为好奇还在百度上查了一番,但每次都不见她的身影,直到这次坏掉的果实熏得人站不住脚跟,无奈之间我只好委托一个较为开朗的病人找到砦小真。她先是大声叫了一句“砦小真!”一如既往的无人回应。随后便匆匆地隐匿在人群中,朝着某个方向走去。当砦小真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有了片刻的震惊,是那个我不知姓名的白发奶奶,我说:“你的零食,拿出去吃。”旁边的拥围的病人朝着她的耳朵大声重复着我的话,她默默地点头,转身走了,瞬间了然总是见不到她的原因——她听不清。等我出去的时候,她还是坐在原来的老位置,挑捡袋子里面不完整的苹果。想让她听得见,除非靠近她大声说话,她的世界是无声的,时间或许也正在停止,活着与死去别无二致。
晚饭前,我尝试靠近她,紧挨着她坐在她身边,我贴近她的耳朵,大声问:“奶奶,你名字的第一个字怎么念啊。”即使我已经知道。
她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惊奇,反而很平静地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温暖的笑容,她说:“这个字读“zhài”
我说:“之前看见了好几次,我都不会读呢。”
她咧开嘴笑起来,“读zhai啊,好多人都不会读。”
“原来是砦zhai啊,哈哈哈。”我笑,“奶奶,家里人又给你送好吃的了,下次发零食我给你留意着好吗。”
“行!行!”她拉起我的手“真好,真好的孩子。”
我告诉她家里人送来了东西,要不要下次给她拿出来,她说好,还要我也拿去吃。我想起她发腐的零食,也说了句好。
“奶奶,你每天无聊不无聊啊怎么不找人聊聊天。
“耳朵听不见,没人说。”她指指耳朵,摇摇头,“没人说……”
“奶奶,今天中午的饺子好吃吗”
“好吃,吃了好两碗呢”
“晚上睡的好吗”
“好!好!我睡的很快,比其他人睡得都好。”
“想家人吗。”
“想啊。”
“如果出去了,你准备干啥”
“回家,找我儿。”她头贴着墙,憨笑着说。
“那肯定快了奶奶,你肯定很快就能出去的。”
我在这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放心,快了,你快好了,你好好治疗很快就能出去的。”但我想说话的我和听话的人都明白,这不过只是为了安慰,我们都明白这是谎言。
“嗯,有希望。”她抬着头使劲点了点,像是认同又像是在夸奖。
谎言很多时候都存在,但同时希望也是。
我们并肩坐在过道上,一言一句,在阳光照射清晰的飞尘里,我突然窥见自己的悲悯,也感受到她来自内心深深的惦念。我想起柴静在《看见》里的一句话:“认识他人越深,认识自己越深。”
跟她聊完天那天之后,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仍然还是每天一个人坐在墙下一圈光里,除了空气里的飞尘,只剩沉静寂寥的呼吸声,我知道我还是无法改变现实,我笑着伸手把苹果给她,她抬抬胳膊分我一个,我为难的笑笑摇了摇头。但,我确定我已经改变了什么。
我走的那天,专门向砦小真道了别,她笑呵呵的看我说了好多话,我看着她的白发,想,如果有人贴心地趴在她的耳边,或者离她近一些,和她聊天天,她一定会用同样和蔼的笑容与那个人聊聊她的过往,她的寂寞,这里的孤独也许就会少一分,可是没人那么做。不过幸好,她的白发,她的名字指引我来到她身边,代替所有人向她问一句好。
“你好,砦小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