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夜归临皋》
乐平九小李良红
人生得意的时候,应该读苏轼,说到得志,苏轼也算年轻有为;如果人生失意,更加应该读苏轼,面对挫折与失意,他拥有一种超然旷达的胸襟。
“乌台诗案”让他经受人生的第一次大落,被贬黄州是他人生的一次蜕变,让他成为家喻户晓的苏东坡。
纵观苏轼的一生,虽然挫折与机遇始终与他相伴,但他总能借助于从哲理中获得的人生真谛与智识保障从容应对这一切,并自觉地、及时地调整心态,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苏轼在人生旅程中,能以一种恬淡自安的态度来应对外界的纷纷扰扰,表现出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洒脱情怀。
其中《临江仙》这首词最能表现苏轼的独特性格,是他真性情的体现——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吾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题为“夜归临皋”,写于诗人被贬黄州的第三年。
全词真实细腻地反映出作者在遭遇挫折、身处逆境、心情沮丧、情绪低落的情况下,在一个特定的夜晚,徜徉于江边,寄情于自然,适时地调整心态,重新扬起生活的风帆,达观地面对现实世界的心理转变过程。
上片侧重叙事,交代了作者雪堂夜饮归临皋住所的客观环境氛围,以及词人自身的主观精神状态。下片是词人的内心独白,表现了苏轼“听江声”时的情绪波动、心境变化。
开篇两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词人以平素、朴实的开场白,叙述了饮酒的时间、地点、状态,以及酒后由雪堂返回临皋住处的整个流程。
苏轼是爱酒之人,他不光自己饮酒,同时他还是一位品酒大师,也是一位酿酒大师,终其一生,苏轼与酒有着不解之缘。他在《饮酒说》里写道:“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为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遂不免闭户自酝。”从这段叙述中,不难看出,苏轼是喜欢饮酒的,几乎每天都会小酌几杯,而且他还亲自酿酒,以供日常饮酒所需。
苏轼喜欢喝酒,其超脱旷达的性情与酒脱不了关系。苏轼把酒当成了他生活乃至生命中最好的朋友,无论生活是喜是哀,酒的陪伴无疑是对他最大的精神慰藉。
苏轼词中曾多处写到饮酒,有的属于浅饮小酌,有的是酒醉微醺时的乘兴之作,有的痛饮而作。在他的词作中,真挚的感情和完美的形式水乳交融,浑然一体。酒赋予苏轼无限的创作灵感,而词则为苏轼的饮酒增添了高雅的情趣。
苏轼早年在密州过寒食节,他登上超然台,就写下了词作《望江南》,词中有“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千古名句。“诗酒趁年华”体现的是词人抓紧时机,借诗酒以自娱的心态,词人虽然极力地表达超然的境界,但这仅仅只是词人对自己的一种安慰而已。
苏轼的酒词中有“醉归江路野梅新”的闲适与惬意;也有“西北望,射天狼”的凌云壮志;更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对人生的思考和对生命的感悟。
在黄州,酒却成了苏轼逃离纷繁世事,忘却宦海浮沉的最佳安慰剂。词人醉而复醒,醒了又饮,“醒复醉”,短短的三字,深刻揭示了词人以酒浇愁的饮酒过程和饮酒时的心理。
这样的饮酒方式对于苏轼来说,是很少见的、超乎寻常的,这是因为此时此刻的苏轼内心是极度空虚、失意的,他想以醉酒的方式来让自己获得暂时的满足感,在这种虚幻的满足感中消磨让他感到压抑的、彷徨的时光。
所以,当他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回临皋的居住地时,自然很晚了,词人估摸着时间或许已是三更时分了,“仿佛三更”四个字准确地写出了词人恍然若梦的酒后状态。
这种状态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长期以来承受的过多的压抑和不安,同时也让他在精神上得到了暂时的解脱,这样他便能以超然、豁达的心态去审视自己的人生经历,也能以冷静、平和的思维去抚平焦虑的情绪。
接下来的三句,是词人对回到居住地的见闻和感受的叙写,当他回到家门口时,看守门户的家童睡得正香,这从词人通过对他鼾声的描绘中就能看出。这是一幅让人忍俊不禁的画面,家童鼾声如雷,此起彼伏。词人在外面反复敲门,里面却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苏轼全然不想打搅他的好梦,于是独自倚着藜杖,借着皎洁的月光,信步来到江边,展现在词人眼前的是浩浩荡荡奔涌向前的长江,江波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激起翻腾的浪花。词人听到的不再是那门童的打鼾声,而是如同重低音一样的深沉、低徊的江涛声和浪花声。
在辽阔的长江边上,词人仿佛置身于天地之间,江风吹来,词人也清醒了许多,他独自品味着这份属于自己的难得的宁静,浮躁、焦虑的心渐渐归于平静。他倚仗江边,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江河,倾听着滔滔不息的江水声,不禁思绪飞扬,感慨万千。他想些什么?
隐痛的往事唯有熟透,才会从每个人的身上剥离坠落。现实越是喧嚣不宁,我们的心越要学着沉稳安定。
词人或许想到世事的艰辛、仕途的沉浮;他或许也想到了久别的朋友、远离的亲人。然而面对江河,他更有可能想到孔子在江边发出的千古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种种思绪交织在一起,苏轼情不自禁地发出时节如流、岁月不居的感慨和韶华易逝、人生易老的无限感慨。
词的上片还创造了一个极其安恬的静美境界。因为夜阑更深,万籁俱寂,所以伫立门外,能听到门里的鼾声;也正因为四周的极其静谧,所以词人在敲门不应的时候,能够悠悠然地伫立江边。从写家童的“鼻息如雷”到进而写聆听江声,词人把夜的深沉、夜的寂静完全衬托出来了,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这三句看起来只是记叙词人夜饮归来的情形,没有一句直接抒情,然而,透过词句我们却能感到词人在“倚杖听江声”时内心的无限感慨,那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磊落、洒脱的形象,那是一种超然物外的理趣。这三句,文字美,情感美,意境美,给读者带来了许多遐想的空间,任凭读者去想象,去填充。
对于历尽仕途风波的苏轼来说,现在置身于这宁静、旷阔的大自然中,会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解脱,白天的忧愁和烦恼,人生的得失荣辱,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在词人看来,相比于江河,个体的生命是那么短暂,不过是江河中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谁也无法把她长久地挽留。
深受老庄哲学影响,对生命有着独特感悟的苏轼似乎忽然意识到自己囿于无谓的伤感失意中而不能自拔,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将短暂的生命安放于无尽的人生烦恼中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他要超越现实体悟人生,追求生命的最高境界。
词人“倚杖听江声”,他把自己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他从自然中获得某种启示,受伤的心得到了慰藉。此刻,这江声如激越的旋律,震撼着他的心灵,这奔涌向前的江水,冲去了他心中的阴霾,方才那些萦绕于心、不能释怀的沉郁、愤懑,也被江水荡涤得不见了踪影。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前一句化用了《庄子·知北游》中的“汝身非汝有也”。后一句同样也是化用了《庄子·庚桑楚》中的“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庄子》中的本意是说,一个人的形体精神是天地自然所赋予,此身非人所自有。为人当守本分,保其生机,不要因世事而思虑百端,随其周旋忙碌。
苏轼深受老庄哲学思想熏陶,尤其是他在经历了淮海风波后,从哲学中寻求超脱成为了词人应对人生诸多挑战的智识支撑,所以苏轼说出这两句富含哲理议论的话语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两句蕴含着词人切身的感受,带有深沉的感情,是词人发自肺腑的情感流泻,因而自有一种感人的力量。这是词人从深层次上去探究导致自身痛苦的根本缘由,也是词人对自己人生际遇的清醒认识。
从表面上看,词人的痛苦似乎来自宦海风波以及由此而引发的种种新的挑战。实质上,苏轼之所以时常感到身非自己所属,时常感到生活的单调与乏味,是因为自己世俗化的心态导致的,因为他始终没有从追名逐利的藩篱中超脱出来的缘故。
彻悟了这一点,苏轼的心境也融入到一个宁静、空明、祥和、安适的境界中去,此时夜静、江静、风静、心也静。人物的心境与自然的情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这既是苏轼对现实自然景物的描写,更是他在这一瞬间心境完全趋于平静的真实写照。
词人静夜沉思,恍然大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命运,何必执拗地纠结于身外之事呢?欣赏眼前的自然景物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江上正是“夜阑风静縠纹平”的静美的景致,沉浸在如此静谧美好的大自然中,足以让人陶醉,足以让人体验到十足的获得感。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吟唱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要趁此良辰美景,驾一叶扁舟,随波流逝,任意东西,他要将自己的有限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大自然之中。这只“小舟”绝非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舟,它是词人经过痛苦的蜕变,摆脱尘世的羁绊,获得精神自由的心灵之舟。驾驭着这只小舟,词人就能自如地行驶在充满惊涛骇浪的人生江河之中。
据苏轼同时代词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苏轼作此词时,“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耐作歌词,与客大歌数过而散。”
因此有人传言苏轼“挂冠服于江边,坚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欲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裕陵(神宗)亦闻而疑之。”
在苏轼复杂的人生观中,由于杂有某些老庄思想,因而在痛苦的逆境中形成了旷达不羁的性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写得多么飘逸,又多么富有浪漫情调,这样的人生警句,也只有从苏轼磊落豁达的襟怀中才能流泻而出。
苏东坡一生于挫折甚多的仕途和清闲丰富的生活中度过,他豁达,他超然,他豪迈。每一个伟人都是一个凡人,尽管苏东坡以豁达之名传世,但我以《临江仙·夜归临皋》读出了他的感慨和伤怀,可主旋律仍是豁达,这也正是他不同凡响之处。他与众不同,以宴后醉酒的欢愉到倚杖听江的慨叹,再到官场浮沉的回首,最后到寄舟江海的向往,不似柳永婉约情长。他爱作词,爱喝酒,爱生活,他既不深入官场,也不避世归隐,而是为官一方造福一方,他也会抒发往事感慨,但从不放弃对生活中快乐的期望和追求,这便是我要推荐《临江仙·夜归临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