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世人爱笑贫,哪怕你是有才人!
杜甫给李白写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诗中曾有:“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之句,意思是世人皆看不惯李白的狂傲不羁,唯独我觉得李白是真的大才。单就这点来说,俗人对李白只有看不惯,还不至于嘲笑。但对杜甫的态度可就不一样了,尽管杜甫也有才,但杜甫成年之后就一直很贫穷、困顿,甚至是每况愈下。于是,杜甫就受到当时一些人的轻视。
不独当时俗人看不起杜甫,就连后世一些学者专家也认为杜甫谈及贫穷的诗过于难堪。比如“苦摇乞食尾”“此老无声泪垂血”“蔽衣何啻联百结”“广文先生饭不足”“入门依旧四壁空”等等,他们对这类诗的评价不高,认为社会价值意义不大。于是,在编辑、宣传时,宁愿选录一些吟风弄月的诗,也不愿认可这类描述当时下层民众生活苦难的血泪诗。
比如,杜甫曾写过一首《投简咸华两县诸子》的诗,在流行的诗歌选本中就很难见到:
赤县官曹拥材杰,软裘快马当冰雪!
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
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
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
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
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
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
这首诗描述了杜甫在长安求职困顿时的惨状。诗题顾名思义是写给咸阳、华原两县“才俊”的。前四句是说两县的这些“才俊”们在冰雪中拥轻裘、骑快马踏雪作乐,而客居长安的杜陵野老的骨头都快被冻折了。
中间四句是说,种地收成不好、颗粒无收。其中“乡里儿童”采用陶渊明的典故,陶渊明辞官骂督邮时说“吾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项领”一词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本是形容公马的脖子既粗且直,这里讽刺那些得志小人昂着脖子狗眼看人低的丑态,并且连朝廷故旧也与自己断了往来。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
最后六句,杜甫不得已只能埋怨自己不争气——世情本来嫌贫爱富,自己又不会来事,遭到大家鄙弃也是理所当然。连饥带病,床上一躺就是十来天,身上衣服补丁套补丁,傍晚时分,心酸难耐,对着墙壁黯然伤怀。
这首诗描述的内容很苦、很惨,有些专家还读出了“很酸”——不是心酸,而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那种“酸”。因为文中有“轻裘快马”与“野老骨折”的对比,有对“乡里儿童”“朝廷故旧”的讽刺。于是,有些人就认为这首诗有损杜甫形象,把它丢在故纸堆里。
又比如,杜甫还写过一首《彭衙行》。我们皆知《三吏》《三别》,却很少在普及选本上看到《彭衙行》。我认为,这首诗的纪实性非常强,历史价值非常高——它如实记录了“安史之乱”下普通民众避贼逃难的惨状。诗中有云: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深更半夜还在逃难的道路上,月光照耀下的山山水水一片惨白。
“参差谷鸟吟,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山谷道中不时听到怪鸟长短不齐的叫声,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小女儿饿了乱咬人且不停地啼哭,真怕招来林中的野兽。抱在怀中捂住嘴,换在另一侧抱着的时候她趁机哭得更大声。小儿子自以为懂事不哭,却跟我要吃路边树上的李子。
“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十天里有一半是雷雨天,全家在泥泞中相互牵扶着行走。没有防雨用具,路滑难行衣服又单薄。遇到不好走的路段,一整天才走几里路。野果当干粮,低矮可攀折的树枝做屋檐。早上在流水的石头上经过,傍晚就在云雾缭绕的山中休息。
多么逼真的画面!多么悲惨的事实!比之于《石壕吏》,这是杜甫本人亲历的事件,看着妻子儿女跟着受苦,自然更加痛心难过!《彭衙行》之所以不够“出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有些人觉得杜甫把自己写的太“狼狈”,有损“诗圣”应有的“形象”。
《石壕吏》就不一样,因为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杜甫以上帝视角(第三人称)的客观身份来描写,反映了一代“诗圣”对百姓的同情、对战乱的愤慨和对当权者的不满——这正是一些人习惯性的论诗方式。却唯独忘却了杜甫自己就是这场战乱的受害者,自身就有足够的发言权,选取素材根本不必远求,锥心之痛何须过问他人——但一代“诗圣”怎么能狼狈如丧家之犬呢?
当年谈到写作意向时,我二哥就告诫我说:写文不要谈自身苦难。世情、人性如此,谈苦换不来同情,只会遭人嘲笑。我觉得很有道理。
而今,我尽量不谈苦,却无法拒绝古人谈苦的杰作——实在不忍那些饱含血泪的诗句蒙尘,被世俗之见轻易就摒弃在教材宣本之外。
人皆有困厄之时,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光与暗是一个人的一体两面。孔子周游列国时断过粮,秦琼病困潦倒时卖过马,赵匡胤因一文钱而受辱 ……人非生而圣贤,大抵是先经历了苦难,而后成为圣贤。弃置圣贤至关重要的经历而不用,如何能理解圣贤?感悟圣贤?
人间堪羞之事多的是,人穷志短也是常情,“诗圣”的诉苦诗应当引起重视。鲁迅曾言:“从血管里流出的都是血,水管里流出的都是水”。那么,一个作家的作品里流的就是作家的人品、思想、性格。杜甫的言贫诗,有抒发牢骚,有真实记录,有针砭世相……不研究这些,我们如何去了解一个较为全面的“诗圣”及其“诗史”?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可以出于某些特别的需要和爱好就一概抹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在这类文章里,或许更可以显现作者性情,完全不必也不该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