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这世界上有德令哈这座城,是因为海子的那首诗《日记》。德令哈旅游局当然会将《日记》改名为《今夜我在德令哈》,这几乎是德令哈最美的宣传语了,甚至不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需要广告人附会到某幢海滨别墅上。30多年过去了,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青海小城,已在荒凉中重生。
夜里十点多,抵达德令哈。顾不上去酒店办理入住,我们不谋而合地直奔饭馆。自西宁一路向西,奔袭近七小时,大家早已饥肠辘辘。
我们在夜色里穿行,最后停车进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店。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在这日光闪闪的高原,两人不合时宜的白皮肤,尤其引人注目。老板娘头上裹了一块纱,不记得是粉红色还是其他什么色,只记得半透明,绣着花,美得含蓄。我想如果我也裹一块头纱出门肯定会沾沾自喜,美不自胜。但老板娘只安静的串着肉串,与每个我遇见的裹头纱的姑娘一样,眼里都是秋水无痕,波澜不惊。
大口吃肉之前,先来一杯熬茶。这是青海人喜欢喝的一种咸茶,家家都熬。做法简单,用川湘茶区出产的砖茶加水煮开,再加上盐、花椒,讲究点的还要加上姜皮、荆芥。当地干体力活儿的人最爱喝这种茶,几杯下肚,最能提神解乏。
喝毕茶,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炕锅羊肉、一盘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端了上来,每人外加一碗面片汤,大快朵颐。
吃完羊肉,同事看着外间,眼神变得直勾勾的。原来是老板娘切开了一个绿皮红瓤的西瓜,正在用刀子把它们分成三角形小块,同事看了一会,忍着几乎要流出来的口水,前去讨了一块。看她吃得甘美,离开的时候我也要了一块,果真又甜又脆,解腻解渴。男摄影师见状也去要了一块,吃得直咂舌。这个夜晚,我们还没来得及掀开德令哈的面纱,倒是先做了一回吃瓜人。
德令哈的夜很奇妙,空旷而散着淡淡的寒气。看不到戈壁,望不见繁星,亦没有落雨,这个夜晚,是属于云彩的,灰色的云团布满整个苍穹,如一床巨大的棉被,满城被涂成青黛色。眼前的小城就像上了一层深色滤镜,显得更清晰,就像水淋后的样子。如果沿着柴达木路散步,能一路走到巴音河。巴音河畔,有海子的诗歌纪念馆。
夜色已晚,我们没有前去打扰。那是一座徽派风格的仿古建筑,馆门前据说有这样一副对联:“一首诗天堂花开,几个人尘世结缘”,署名是吉狄马加。这是何许人也?查了资料才知道,吉狄马加是青海前省委宣传部部长和诗人身份的叠加,“物质存在的一切形式都将在漫长的时间和空间里毁灭,唯有精神永存。”对诗歌爱得深沉的他,作为发起人,曾在首届海子青年诗歌节上作过这样的致辞。
华灯之下,街上很安静,看不到什么人群,宽阔的柏油路上白杨树在晚风中瑟瑟作响,为这初夏夜添了几分音色,远处的巴音河波光点点,河畔的五彩灯光闪啊闪,跳跃在河面……荒凉,是不存在的。或许,是时间改变了这座高原小城。又或许,荒凉的从来都是人们那颗敏感而孤寂的心。那一夜海子在德令哈,不想人类想姐姐,这一夜我在德令哈,想起的是海子诗歌里的那些幻象,麦子、村庄、月亮、天空,还有少女。
夜宿德令哈,无梦无扰。早晨起来,拉开窗帘,朝阳猝不及防撒了我满脸,我承认这一刻,我近乎爱上了德令哈,这座巴音河边的城。
却不得不离开,略歇一歇,我们要驱车前往50公里外的怀头他拉草原,去看湖。“怀头他拉”这样一个地名,听起来,会让许多不明其意的人觉着很开心,就像一个人指着另一个人嬉笑说:“坏透他啦!”其实“怀头他拉”为蒙古语,意为“西南的庄稼地”。
蒙古语真是很有意味。“德令哈”也是蒙古语,意思是“金色的世界”。在这遥远的地方,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荒漠和湖泊平铺到尽头,没有坎坷没有遮掩。稍微抬头就看到太阳像火把一样被高高举起,在天空形成一个明亮的洞穴,过分强烈的照耀下,世界灿烂到极致。
太阳之下,大自然和时间努力地孕育出更多的神奇。比如干净清澈得不像大自然在西北高原那粗粝的造化、鲜艳得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八音河,比如恍若登陆火星的外星人遗址,比如一咸一淡的托素湖与可鲁克湖。
托素湖和外星人遗址因为环保整改,暂不对外开放,只有可鲁克湖敞开怀抱热热烈烈地欢迎了我们。
发源于巴音河的可鲁克湖,湖水清澈,水鸟翩跹,是柴达木盆地的一块宝地。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片湖里却生长着种类繁多的淡水鱼,尤以鲤鱼最为鲜嫩,德令哈人餐桌上的鱼,大多来源于此。湖里更盛产螃蟹,蟹黄肥美,经常远销西宁。不知道这高原螃蟹比之阳澄湖里的,孰更美味?
无缘得见的托素湖面积比可鲁克湖大3倍多,它们就像是怀头他拉草原的两颗明珠,比邻而居,却一咸一淡,一大一小,像一对情人彼此相望。
可鲁克湖入口处高高的雕塑,就是一对蒙古族青年男女,相依相偎,望向远方。有意思的是,青藏铁路恰好从两湖之间穿过,一条蜿蜒小河像是月老抛下的一条绸带,将两湖连在一起,也因为这奇妙的缘分,此处站点就叫作“连湖”。
日过半午,半轮月亮还挂在天上,阳光却厚重浓稠,没了刺目的光束,看起来无比温柔。我举起相机,想记录下这一刻不再张扬的日光。一名穿着建筑工人制服的大叔向我们招手:“拍照呀?可以进来这里到楼顶上去,上面视野好。”这片刻温馨我铭记在心。
陌生的地方,我们总是轻易就能被感动。对人如此,对物亦如此。
当我站在可鲁克湖另一边,遥望那一半湿地一半荒漠时,我又感动了,我庆幸自己靠双腿来了一场抵达。
湖边,一条公路,隔离出两个世界。一边水草丰美,草甸延绵,野鸭、天鹅逐水嬉戏,一边是茫茫戈壁,到处泛着芒硝和盐碱的灰白色,稀稀拉拉的沙柳和骆驼刺点缀其间,落寞而寂静。公路上除了我们,空无一人,偶有车辆也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天地空旷而辽远,人们点缀在德令哈的广袤境地,就像上帝遗失的一串珠子。我们一直以来都被城市蒙骗了,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人是那样的寥寥无几。我们拿眼光永远无法真正地理解这个世界。就像走过德令哈,你说,它是一座雨水中荒凉的城。我说,它是一座阳光下繁盛的城。
而荒凉与繁盛之间,有时只隔着一条路。(完)
tips:
1.德令哈作为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曾是历史上“南丝绸之路”的主要驿站,也是古羌属地、蒙古族牧场。青藏铁路、国道315线穿城而过,这里是南进西藏、北上甘肃、西通新疆、东接西宁的交通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