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85】
万物都有它们的根托，孤云偏偏没有自己的皈依。
云影暗淡就在虚空中消灭，什么时候能见到往日的光辉。
朝霞荡开了夜雾，成群的鸟儿结伴高飞。
这只孤鸟很晚才飞出树林，未到黄昏又倦倦地飞回。
惦量能力还是遵循原来的道路，这样做怎不挨冻忍饥？
假如连一个知音也没有，算了吧！又何必伤悲。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91】
万物各皆有倚靠，孤云飘荡独无依。昏昏消散灭空中，何日才能见光辉？
朝霞驱散夜间雾，众鸟匆匆结伴飞。孤乌迟迟出树林，太阳未落又飞归。
量力而行守旧道，哪能不苦受寒饥？知音如果不存在，万事皆休何必悲！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93】
自然界的万物各有依靠，只有孤云一片无靠无依。
它在高空中暗然消逝，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它的光辉？
灿烂的朝霞驱散了夜雾，成群的鸟儿结伴齐飞。
其中一只鸟迟迟地飞出森林，天还没黑又独自飞回。
衡量自己的能力只能走贫贱的老路，忍饥受寒自然也无须后悔。
世界上如果没有知音存在，与仕途决绝算了不必伤悲。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84】
这组诗约作于宋·元嘉三年（426），陶渊明六十二岁。从四十一岁归耕以来，贫困饥乏不断折磨着渊明及其家人。其中苦况屡见于诗篇。到这时，诗人已明确认识到：耕则贫，自己在贫士的行列。组诗第一首咏自己归耕之因由，第二首咏自己寒饥实况；以下均咏他人，第三首咏不苟得，第四首咏慕仁义，第五首咏至德清节，第六首咏乏知音，第七首咏饥寒累及妻子儿女。全诗以前贤慰勉为基调，虽云困贫，而志在高标，乐道忘忧。组诗章法严谨而变化有致，诗句挥写自如而情文并茂。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90】
这组诗大约作于晋。宋易代之交，是陶渊明晚年的咏怀之作。这些诗歌通过对古代贫士的歌咏，表现了诗人安贫守志、不慕名利的情怀。
这首诗以孤云、独鸟自况，象征着诗人孤独无依的处境和命运，表现出诗人守志不阿的高洁志趣。
【张彦《陶诗今说》，p136】
提示：这是诗人陶公晚年的“咏怀”之作。这又是一个组诗群。第一首是写他自己——一个贫士的高洁与孤贫以及回“守故辙”的缘由。
【《中国诗苑精华 陶渊明卷》，p148】
这组诗是陶渊明晚年咏怀之作，歌咏贫士的孤高品格和古代著名贫士的事迹，抒写自己安贫守拙、不慕名利的高洁情怀。从诗意看，大约作于晋、宋易代之初，即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岁末。从这七首诗的内容来看，结构严谨而有致，整体感极强，当系同时之作。
这首诗极赞贫士孤高拔俗的操行和品格，前八句皆借云鸟起兴，而归之于自守；后四句出意一反一正，可称沉郁顿挫。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208】
《咏贫士》是陶渊明写的一组咏怀诗，也可以说是诗人坚持安贫守道志向的自白，写出许多古代贫士的各类型事例，借以抒发诗人自己不慕名利的高洁情怀，其目的自然也是对自己归隐生活的一个激励。全组诗共七首。第一首写明正意，第二首抒写己意。前两首是总冒。后五首分别举古代贫士作为可咏之代表，以证总冒的自咏，突出全诗题旨。其间层次皆可探寻，而内容各自有别，但其用意却是一贯的。可见这是诗人有计划创作的组诗。诗人歌颂这些固穷守志的人物，都是能反映诗人理想的榜样，并且都是经过诗人理想化了的艺术形象。因此，有的并不见得和其生平完全相吻合，但这无关紧要，只不过是诗人用他们以抒怀而已。
第一首。本诗先以孤云自比，描写它与众不同的孤独和异趣。这朵睛空飘浮的孤云，象征诗人的处境和命运，它孤独无依，失了往日的光辉，还将会无声无息地消逝。但它永远保持自己的高洁和自由，显示诗人不同流俗的高尚品格和对统治者的一种孤高态度。对污浊的现实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接着用孤鸟和众鸟相比，从众鸟竞进奋飞、倦鸟迟飞知还，归结到“量力守故辙”的台贫自守，表示宁忍饥寒以守志节，但当世缺少知音能了解此中真意，也实在令人生悲。总之，第一首是全诗总冒，概括了这组《咏贫士》诗的主题。
前四句写万物有托，孤云无依，以喻自己高洁品格。中四句写众鸟竞进奋飞，倦鸟迟出早归以示甘贫之志。后四句诗人直接抒怀，借前面云鸟起兴，一反一正，适出正意，量力守道，自甘贫寒；知音不得，不足为悲。陶诗着重写意，因此，他笔下的景物，孤云和飞鸟都是具有比兴象征意义的意中景。当然不仅是意中景，也是实有之景，孤云和归鸟既是他以常所见的实景、又是安贫乐道的诗人自我写照。诗人借它们寄托了自己的怀抱，它们也因诗人获得了生命。人格化的景物使陶诗其有鲜明的艺术风格。这种艺术表现手法，是陶渊明咏怀之类诗中所习见的。因此，非常值得我们注意。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147】
《咏贫士》是组诗，凡七首，各诗相对独立，而又有分有合成一整体。一、二首为七首之纲，第一首写自己高洁孤独，抱穷归隐；第二首叙自己贫困萧索之状和不平怀抱，而以“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启以下五首分咏历代贫士操行妙理，第七首末云“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呼应二首之末，表达自己远鉴前修，将固穷守节以绍高风的志向。
这一组诗的作年，王瑶先生编注《陶渊明集》据诗中“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等句意象，判为新、旧朝叠代之际，即宋武帝永初二年（420）作。钦立先生校注《陶渊明集》则因诗中多述贫困及“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句，推为元嘉三年（426）拒受江州刺史檀道济所馈粮肉前后作，也就是渊明去世前一年。二说都有一定理由，但似都尚缺乏确凿不移的证据，不妨并存备参。不过从七诗中所述贫老之状及明显可感的凄哀之音看，与其归隐其始恬淡心情绝不相同，可以见出其心境的老化，所以要历咏前代贫士，其意亦在心中“贫富常交战”，不复初时之平静，而以前修自励。因此其作于晚年老贫之时当可无疑。这从所选三诗中将会进一步看到。
本诗十二句，四句一层分三层，二景一情，诗旨当然是在最后四句的抒情，而可堪玩味的是前二层的景语。第一幅景象当是黄昏所见，万物均有所依托，唯有空中那一抹孤云，无依无傍，在昏昏瞑色中渐渐飘向不可知的远方，诗人不禁感慨；何时才能见到它的残光馀辉呢？恐怕是不复再见了吧。第二幅是晨景，旭日染霞，驱散了隔宿的重雾，百鸟在霞光云天中翻飞，而独独有一禽迟举，它出林不久，未等天晚，又归还于故林。看了这两幅景象，首先会产生一个问题：二者之间是何关系，是并列以见一意呢？还是相续以尽幽思。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应从云、鸟，这两个诗歌意象的理解着手。云、鸟在渊明诗中都是常见的形象，而且经常连用。在其前期、中期作品中，多显现为广远闲舒的形象，如四十岁所作《始作镇军参军过曲河》曰：“望云惭高鸟”即是。更有“云翻”、“云鹤”等。著名的《归去来辞》更说：“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些虽都与归隐有关，但是无不表现出一种恬淡之趣，所谓“浮云野鹤”，正其人也。然而本诗却有很大的变化，虽然孤云、独鸟仍是隐者的象喻，但是孤云高洁，“暧暖空中灭，何时见徐辉”，在昏昧的色调中，已见出一种来日无多的哀音。虽然仍是归鸟，但在与朝霞丽羽的对照下，“迟迟”二字也显示出一种倦乏迟暮之态。这种倦与《归去来辞》中的倦也不同，《辞》中之“倦飞”有一种解脱的快感，但此处迟迟之倦，已颇有不堪重荷的真正的疲倦。正是在这两个诗歌意象的变化中，我们可以见出诗人已不复初隐时的欢快，此时，其心境沉重悲慨，也因此可以确定诗为垂老贫病时，以仰前修为自好所作。于是诗歌的意脉就显现出来了。
诗末的感慨，是诗人经过一夜的感情酝蘖而来的。黄昏时，诗人因孤云远逝于昏冥之中而兴感，“何时见馀辉”，以反问出之，正见老人迟暮，预感生命无多的心境。于是很自然地会对人生的历程作反思，经过一夜不眠的回顾思索，诗人对自己的归隐而穷终于无悔，于是又借晨景一幅以引出感想，当初因不满于如众鸟向日般趋炎附势的世态，而久不从仕；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山，却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旋即归去来，正如那迟出早归的独鸟一般。于是他感慨道：自己坚守平素的生活道路，本是经过反复，量力而行的。也自知，这种生活免不了饥寒交煎的困苦；但是旧友零落，世无知音，既然如此，在贫困中终此一生，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了。“何所悲”是解脱之词，更可见作诗其初诗人实是悲慨盈怀。
陶诗素以自然称，但自然并非率易，若不经意之中，其实有匠心在，苏东坡谓其“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冷斋夜话》引），甚是。
诗的结构天成而巧，从景象而观之，由昏至晨，是顺写，从思绪而观之，由垂老而反思中年，是回顾。二者相向而行，却因情景相生而丝毫不见针脚，遂在顺和中见出宛转情思。萧统说陶潜“辞兴婉惬”，甚有见地。疏中有密是结构上匠心天然的又一表现，由昏景到晨景，中间有一夜时间，诗人并不节节铺叙，只是从前后两景中的意蕴可悟出诗人有一夜之间的思潮起伏，而唯其留有空隙，才更有想像的余地，唯觉无字之处，一片笔意墨韵。疏，又非割裂，诗人鬼斧神工地以形象中的意绪把中空一夜的两景连接起来，由黄昏孤云独去时的徐光残辉，到清晨宿雾初开时的朝霞，云意光韵，正是空间运思最好的媒介，也因此虽然疏朗，却仍圆融浑成。此诗词句质素而表现力极强，如“暖暖”之中见孤云远逝，徐辉将去而问以“何时”，“迟迟”出林而“未夕复来归”，均以极寻常之句描出深邃的景象，而寄寓有深恨远志。陶诗特多叠词，此诗即二用之，也足见其与《古诗十九首》一脉相承的联系。
只要仔细涵咏，可以感到陶诗意思甚深，深，其实是晋宋之交田园、山水诗二大鼻祖陶潜与谢灵运的共同特点，而与任气慷慨，意旨较显豁的建安诗不同，表现出二人的时代特点，然而陶诗语淡，思顺，格局疏朗，是深入浅出，谢诗语炼，思屈，格局密致，是深入深出；故陶诗舒徐不费力，而谢诗峻刻稍滞重，则为二人不同之个性特征。虽然二人分开后世无数法门，然而陶之较胜于谢，道理也在于此。如果说谢为诗中能品，陶则又为神品。（赵昌平）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214】
说明：贫士，安贫守贱的人。《咏贫士》诗共七首，和《咏二疏》等诗一样，是诗人借古人古事来抒发自己的胸怀，当作在《咏二疏》等诗同时或稍后。据本诗第二首说：“赖古多此贤”，这与《有会而作》说的“在昔多余师”同是一个意思，都是把古代贫士作为自己精神上的慰藉，所以这组诗的写作时间离《有会而作》又不会太远，现暂定于宋文帝元嘉元年（公元四二四年）或二年。诗的内容是借赞叹古代贫士安贫守节的高尚志趣，抒写自己不慕名利、甘处贫困的情怀。第一首以孤云、独鸟为喻，写贫士的孤独和高洁，实是诗人自况。第二首写自己的贫困处境，并以古代贫士来宽慰自己。以下各首则分咏古代贫士的行为和品德，借以抒情述志。
辑评：刘履《选诗补注》卷五：且所谓朝霞开雾，喻朝廷之更新；众乌群飞，比诸臣之趋附。而迟迟出林，未夕来归者，则又自况其审时出处与众异趣也。
吴菘《论陶》：“万族各有托”八句，首以万族喻世人有托，以孤云喻己无依；次以众鸟喻世人巧捷，以出林翻喻已守拙。再开再阖，抑扬尽致。然后正写四句，究竟仍是喻言。盖正意在易代无君，故无所依而甘守拙，乃托词知音不存，何其浑厚已矣！“何所悲”，正深于悲也。若曰知音既不存已矣，无复望矣，何以悲为哉？
吴瞻泰辑《陶诗汇注》卷四：前八句皆借云鸟起兴，而归之于自守。后四句出意一反一正，可称沉郁顿挫。
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四：以孤云自比，身份绝高，惟其为孤云，随时散见，所以不事依托，此渊明之真色相也。下以鸟言，不过因众鸟飞翻，而自言其倦飞知还之意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