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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那年的某个秋日,天气舒适,风儿也可爱得很,只是轻轻拂过我发梢,渐而便投身远方。老天爷将阳光懒洋洋地泼在院子里,灰白相间的泥石墙上,红葡萄藤正寂静而显目地攀爬着,周围的虫鸟又那么安静,不知为何,那时的我忽然便生出了写信的念头。

我心里挤满了不可名状的快乐,找来纸和笔,趴在院子里的一面石桌上。虽然已过去很久,但我仍记得当时在纸上写下的第一句话:四班的黎淑仪同学呀,真的很高兴,又和你在同一个学校了。

这是一封从未寄出去的信,是我此前半生里写过的唯一一封信。我一面踌躇着,酝酿措辞,一面盯着脚边的小池子。池子里面养了几尾鱼,种了些水草,青色的鱼缓缓穿过豆绿色的水草,怡然自得,从不觉置身他乡,仿佛生来便如此。我也从不觉置身于这座小院子里有何异样之处,仿佛我本就属于这里。自我记事起,这院子便随着我成长,起初有一群鸡鸭与我生活在一起,整日叽叽喳喳,后来换成了一条狸花猫,从眸子都难以睁开的稚嫩模样,慢慢变得活泼好动,几年后,它又睁不开眸子了。今年夏天,院子边多了一口池子,是土砖砌成的,池底抹了一层泥,鱼和水草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大概是想在信中提一下这口池子,但在这之前,我必须得说点其他的。我想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只有第一句话还有些印象,完全不记得往后还写了些什么,或是什么都没写。

那时我原本是有许多话想说的,在十二岁的年纪,尚未领悟到女孩的双唇是如何的丰美柔嫩,也不关注她们那被汗水浸湿的短袖T恤里正包裹着一具何等诱人的躯体,只在天真渐渐消褪之时,稚嫩的浪漫便接替着涌上心怀,我因而生出那么一丝丝憧憬,憧憬着美好的、值得怀念的事情。可我还没学会如何将之表达出来,只能生硬地拼凑词汇,却连不出一段像样的、恰当的句子,等再过几年,我读了几本世界名著与一些报纸杂志,所写的作文被老师当堂赞赏,也看过一点关于男女热烈交互的影像,甚至和几位甜美的、大方的女孩发生过肌肤之亲。如果我想,我完全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写出一封或得体、或热情的信,然而一旦过了十二岁,那个秋日心怀的憧憬、想说而又不知如何言说的话,却是再也无法写出来的。

这算是人生中不得不经历的遗憾吗?

那时的我并不明白其间道理,也未足够珍惜当时天真而浪漫的情怀,正踟蹰着下笔时,祖父来了。

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穿过院门,远不如鱼儿穿过水草那般快活,但脸上仍有笑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

水池是他挖的,鱼和水草是他养的,从前的狸花猫与鸡鸭是他带来的,包括这座院子和院子背后的小山,也都是属于他的。过去十二年里,乃至往后数年,我看到的、生活着的世界都是由他亲手搭建而成,他是上帝,是造物主,却并不威严,也不遥远,他就在我身边,是一位慈祥温和的祖父。

他缓缓坐在石桌前,微笑地看着我,一只手将拐杖倚着石桌放好,另一只手则抵在背后,同时习惯性地眯起眼,以他特有的沙哑、难听而又亲切的嗓音问道,“你猜,我在山上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兔子?

我第一个念头便想到了毛茸茸的兔子,不论是纯白无暇的,或者是生着灰毛的,我期待已久,且也认为会有一只兔子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祖父他做得到。

于是我回答道,“桔子。”

山上是不可能有兔子的,小学毕业后,我一整个夏天都腻在山上,满山的蚊子陪着我一起寻找。我看到垂死的树苗、黑羊留在山路上的像豆子一样的粪便,以及去年春天亲手为狸花猫堆砌的坟墓,也看到头顶密集的树叶正在与杏黄色的阳光艰难地战斗着,满地堆积着落叶腐败的尸首,一些新嫩的茎草苟延残喘地从尸体间探出头来,为这满目疮痍哀伤地唱着歌。终于有一天,我在山上寻到了一头陌生的活物,是一只蹲在山坡边的黄鼠狼,它看上去仿佛已被冻得僵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眼睛里都没了神采,只剩下灰碌碌的一片。但这是夏日,它不但不可能被冻死,相反还会在倏然之间重新抖擞,充满活力。我便唤了声,“葫芦儿,有偷鸡的哦!”葫芦儿是狸花猫的名字,每逢我爬到山上,它也会跟来,常常藏在树影里抓刨着什么,不会走在我左右,而一旦我喊它,不消得片刻,它便钻出来了。但葫芦儿已经死了,它不但不可能回应我,相反还将永久地沉寂于一片碎石坑里。于是葫芦儿没钻出来,反倒把黄鼠狼吓跑了,它根本不打算搭理我,而是成了一道灰蒙蒙的闪电,消失在累累尸首之中。

就算真有兔子,大抵也会被这头黄鼠狼给叼走罢。

果不其然,当祖父的右手从背后收回,将干皱的巴掌摊开时,还真是一颗黄灿灿的、饱满圆润的桔子。

他说,“你总是那么聪明,像你父亲一样,怎么才好难住你呢?”

像我父亲一样。他总爱说这样的话,似乎我所作所为,都能与那从未逢面的父亲扯上关联。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很聪明,但我并不聪明,只是这季节,正是桔子成熟时候。

家乡近旁,有一座千岛湖,湖里有许多小岛,其中最大的一座岛被称作花果山。花果山上没有水帘洞,也没有猴子,但有数不清的桔子树。每到秋天,人站在千岛湖的堤岸上,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从花果山飘来的桔子气息,那种酸酸的、甜甜的、又带着腥味的气息。前些年,祖父特意托人从花果山带回上百颗桔苗,总有人乐意为祖父做事,做这些事,做那些事,好像他们天生就是祖父的奴仆,祖父便是号令这片天地的主人。他原本是要不了这许多树苗的,但那些人拖了一车子回来,还爬上后山,不辞辛劳地代替祖父挖坑种树,把他想做的,自告奋勇地尽数办完了。祖父很生气,当面不说,回头又独自爬到后山,将那些树苗一一挖出来,种到自己想种的地方去。

有些树苗死了,有些树苗活了。

幸存下来的它们活得艰难,又活得茂盛,拼命汲取着大地的营养,可始终无法豁朗地望见天空。秋日到了,累累的果实压弯了它们的腰,更是难以迎接阳光,于是在成熟的酸甜气息间,腥味愈发浓郁了。

祖父心思深,但只针对别人。他毫无保留地爱我,如同爱我的父亲一样,在我涉世未深的年纪,他只讲最简单的故事,说最好猜的谜语,以至于他心底藏的事儿还未吐露半个字,我便已全然知晓——我并不知道这是他故意让我猜的,还是因为他不想对我所有保留。

但我讨厌桔子。

我之所以讨厌,不是因为讨厌桔子本身,而是我不明白那股腥味究竟是来自桔子树,或是来自他处。

直到从祖父手里接过桔子时,我还是露出了欣喜的笑颜,一如往日诚挚率真。

“我还想着晚点上山摘几个桔子呢,爷爷就先带来了。”

“喜欢吃呀?”祖父眉眼都眯成了一条线,本就皱巴巴的脸,一笑起来,更像是一张被揉成团复而摊开的黄纸,“赶明天凉快,我带你上山摘桔子,好不?花果山的桔子都没我种出来的好看。”

“好啊!”

我一面剥着桔子,一面爽快地答应。

“甜吗?”

“甜。”

“来,分爷爷也吃一瓣,可舍得?”

于是我更爽快地分给他,半点也没犹豫,他便更高兴了。我咬着饱满厚实的果肉,齿缝间塞满了甘甜的汁水,祖父种出来的桔子,确实比花果山的要好得多。我仍讨厌桔子,起初剥开紧致的果皮时,便如同剥着一具鲜活尸体的表皮,我在狭尖的顶部入手,像是拤着一个人的脑袋般,它一声呜咽,整个脑袋便分成两半,桔子内层的筋络等同于黏稠的浆血,伴随着一道轻微的撕拉声,它从头皮起始至脚趾,整张皮都被我剥落了。其间指甲不慎刮破果肉,黄澄澄的血水骤然附上指头,融进指甲盖里,再也甩脱不掉。

在祖父温情脉脉地注视中,我剥去了一个人的皮肤,继而怡然自得地啃食着后者的血肉。

恰在此时,祖父看到了我写的信。

他不动声色地伸出两根干瘪瘦长的指头,夹在信纸的一侧上,轻轻拖至自己跟前,随后低头审视了一遍。

“四班的黎淑仪同学呀......”他艰难地张合着嘴唇,念至最后一个字时,声音戛然而止,然后笑容不见了,眼睛也不再是一道细长的线,而是冷冰冰地瞪着我,像是一头嗅到猎物踪迹的猛兽,他问道,“这是什么?”

当时我并不知道写信于祖父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怀揣的美好憧憬。

而那时的他也不再是慈祥的祖父,头一次显露出符合自己身份的神情。我虽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可依旧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深深的厌恶之色。

或者是恐惧、担忧、怀疑。

不可否认的是,我心底同样地深感恐惧,不自知地蜷缩手脚,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剩下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倔强,支撑着我,才不至于让声音也随着身子颤抖。

“信,”我平板直白地回答着,“一封信。”

他威严地望着我,许久不发一言,手指则在信纸上轻轻点击着。周遭因此显得格外沉寂,阴森森的,风儿也忽然消失了,等它再出现时,不复之前的可爱,凉飕飕地吹着,吹在我的眼睛上,成了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拔拉着我的睫毛,刮划着我的眼珠。但我又不敢闭眼,眼角偷偷瞥向泥石墙上的红葡萄藤,阳叔曾说,红葡萄藤不能留,必须砍掉,否则终有一日会钻破墙壁,整面墙都会塌掉。但祖父不肯,固执地留下了它们。而这一刻,我竟发现那一簇簇红葡萄藤里,灰褐色的老枝正如风化的墙纸般无声地化为粉末,而紫红色的幼茎和卷须却微微颤栗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墙缝间顽强地钻探,不一会,便真如阳叔所言,它们像是枷锁般牢牢困住了整面墙壁,透过鲜红的蔓藤,墙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裂缝,似乎伸手轻轻一推,这堵自我记事以来就存在的泥石墙便会轰然坍塌。

推倒它!推倒它!

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偷偷地怂恿着,使我短暂地忘掉了祖父森严的目光,竟真的伸出右手朝虚空推去——

泥石墙依旧在那,如亘古存在的千仞陡壁,看似岌岌可危,旦夕倾塌,然而经受无数次地动山摇、风浪呼卷,它依然屹立不倒。

耳畔响起祖父沉沉的声音。

“信是不好的,写信是不好的,不要写信,以后也不许写。”

他向我下达命令时,眼睛里藏着昨夜壁炉里尚未熄灭的焰火,眼角刀刻般的皱纹层层拥簇,将炉火衬托得愈发鲜明,而嘴角上不多的白色胡须如荆棘般倒挂着,他又将命令重复一遍,“不许写信。”

紧接着,他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整个人也凝固成一座雕塑,唯独手上不停,将信纸无声地撕碎。

直至他离开时,我仍怔怔地坐在石凳上,回想着他的命令,不可抗拒的命令。不知为何,当祖父头一次严厉地对待我时,我心底竟有些许畅快。从前我想不明白,往后我想通了,但仍不可理解那畅快的感觉是缘何而来。仿佛我天生就该受到如此对待,我与他之间是不必存在温情的。我戴着面具,他戴着面具,最好连眼睛也给蒙上。

不许写信。

那就不写罢。

对于命运不期而至的威迫,我照例是顺从且心甘情愿地屈服,从不反抗。

然而这算是威迫么?

我环顾四周,院子是祖父亲手搭建的,后山是他经营已久的,池子是他今夏亲自挖出来的,鱼啊水草啊,满山的葱葱翠翠,何尝不是他带来的?猛然之间,我听到有号角声在催动这一切朝我逼来,极目所见的树草活物,全都急促地涌来了,甚至包括从前死去的葫芦儿,只剩一具枯骨的它倏然刨开泥土,它不再如往日可爱,却同样兴奋地冲出小小的坟墓,刺溜一下扑到我膝头。近旁的红葡萄藤也不再留恋泥石墙,粗壮的枝条首先从墙上脱落,啪地一下跌在水泥地上,细小的卷须一面紧紧吸附在地,一面如数不清的蜈蚣般朝我爬来,又像是墙壁在哭泣、在流血,血水淌在地上,便径直蔓延至我身前。

对于命运如期而至的威迫,我照例是顺从且心甘情愿地屈服,从不反抗。

这便是威迫罢。

我既不惶恐于红葡萄藤牢牢地缠在身上,也不惧怕整座院子像抽干了空气的袋子般紧紧附着我,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地面,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的尸首。

四班的黎淑仪同学呀,真的很高兴......

我究竟在高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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