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葬礼
今年的水果卖得特别贵,连着几个月的雨把花粉吹走了,也把花朵给打落了。这场雨,是从农历正月初四开始的,整整下了一个月,没有一天停过。像我这种记不清楚日期的人,却牢牢记着这雨是从哪天下的。因为正月初二,太阳很好,暖暖的,晒晒的,最高温度25℃。正月初三,太阳也不错,偶尔有几朵黑云吹过,最高温度24℃。正月初四,没有太阳,小点小点的雨开始拍在塑料大棚上,最低温度4℃。
那天吹唢呐的人围着一盆小小的碳火,聒噪的循环播放同一个音乐,隔壁村的人都给听了去。帮厨的人在水泥路上拥挤着,来回吆喝着,铁锅一刻不停的炒着菜。随手搭起来的铁皮灶边,上了年纪的都围坐在一起,操着不能再熟练的方言高谈阔论,到处都是杂音,谁也不去理会他们在说什么。妇女们拿个小板凳,在井边洗碗洗菜,依旧是方言版的唠嗑,谁家的姑娘嫁到了哪个村,家里有几层楼,有多少个孩子。谁家有一个儿子,家里几层楼,人长得不错,正好把他介绍给谁家的哥哥的侄女。小孩在长满草的田里打着滚,反正衣服脏了不用他们洗,大可随意的摔来摔去。
我们一家人各自忙着各自的,却也无事可做。只有奶奶最闲,她躺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连呼吸都不呼吸,心跳也不跳一下。我不知道要干什么,坐在火炉旁听别人讲话,偶尔又去楼上听听风吹大棚的声音,有时候跑到田里跟小孩子打架。奶奶躺在大厅的右上角,光线昏暗,我一点都看不见她的脸。只知道她就在那里。长明灯放在地上,不停地晃动着,好像奶奶喘气时的样子,用尽全力将空气中的氧气吸入肺里,然后又快快的吐出一口二氧化碳。
念经的师父嘴里吐着奇奇怪怪的经文,好像能听懂,但又听不懂。他一鞠躬,我们就要跟着鞠躬。小小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鞠躬的时候手里的芦苇就会打到旁边的人,但是没人会开口说话。地上布满了稻草,这但不是一个习俗,只是跪的时间太久,需要稻草来缓冲一下。头上带着长长的白布的是直系亲属,儿女带尖头的白帽,孙辈带平头的白帽上缝一小块红布,长孙带尖头帽加一块红布,曾孙带红布的平帽。我带着长长的平头白帽,头顶的一小块红布是我自己缝的,拿麻绳将白布勒紧在头上,腰间在系一条麻绳。
傍晚的时候各家的亲戚来了,我妈妈的娘家,我三叔娘的娘家,我四叔娘的娘家,我奶奶的娘家,我爷爷的兄弟姐妹的娘家,一个村一个村的来。我们依旧跪在灵前,来一个村,我们就朝他们跪拜一次,大家都哭得很悲伤。哭声此起彼伏,而我们今日份的眼泪大概用完了,哭完了前面几个村,后面都哭不出来了。我妈哭得最厉害,她嗓子都哭哑了,导致后面几天都说不出话来了。妈妈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失去了她的妈妈,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又失去了她的第二个妈妈。
休息的时候,一个不太熟的嫁了人的堂姐问我都没看见我哭,是不是我奶奶对我不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的掉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将悲伤展示给众人才能说明我的难过。我奶奶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也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等她过世的时候我会不会趴在她的身上哭得不能自拔。可是真正听到她过世的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很惊讶,出乎意外的冷静,更没有趴在她身上哭得不能自拔。只是收拾她遗物的时候,每看见一样她的东西,眼泪就止不住的落啊落。
我拿着她的衣服,上面好像还有她的体温啊,怎么能烧了啊,烧了就化成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啊。这是她喝水的茶盅啊,不能扔啊,扔了她怎么喝水啊。还有她的床为什么要拆了啊,拆了她就只能睡在冷冰冰的土里了啊。你看,这是她昨天洗的衣服,还晾在外面没收回来呢,想着明天干了就可以穿了啊。还有她昨晚洗澡的毛巾,还湿湿的呢。鞋子不能扔,这是我妈给她新买的棉鞋。还有身上穿的棉衣,去年我姐买的,奶奶说可暖和了,都不舍得穿。还有我过年前刚给她买的帽子,软软的可暖了,才戴了十天,怎么能不要了呢?为什么一想起奶奶,就忍不住鼻子酸,真是奇怪。她明明只是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等着我去陪她讲话。
我参加完了人生的第一场葬礼,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又在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