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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17日16点51分,我看见屏幕上的那条折线趋于水平。护士拔下呼吸机,我用手盖住你闭上的眼睛,旁人提醒,不要让眼泪滴到你身上,那样不好。还好还好,你走得平静,没有口吐污物,没有肚胀如鼓,而是真的像一句文学描述那样,“不会再醒的睡着了”。
不一会儿,两个事先约好的殡仪馆的男人带着担架小跑进病房,我脱下捂热的男式外套交给他们,退后几步,看他们带着程序化的利落为你洁面更衣。穿上运动套装和球鞋的你显得很精神,仿佛一睁开眼就能走去操场上课,可惜刚刚在接近平日放学时间的16点51分,你对自己宣布了下课。
2、
在病房陪伴一下午的亲友们现在在门口排成两列,留出一条通道,担架从中穿过,去了电梯。没有人要我跟着担架走,我就留在了病房。房间里那么多杂物,我一时间有些无措。表伯指挥道:“来,你爸用过的东西都放到这个袋子里,我待会拿去烧掉!”我想留点什么,但表伯的态度很坚决,或许是为了避免睹物思人或是出于某种迷信吧。
当我把剩余东西运回家的同时,叔伯们已经很有效率的布置好了灵堂。等我赶到,他们指着盖着红布的冰柜说,妆化得很好很自然,明天看看吧。又递给我纸钱和棉线说,烧到脚尾盆里,烧出来的灰烬是给你爸包枕头用的。
我照做,可害怕烫手,总是离火远远的就把纸钱丢进去,你要是看到,一定又笑我读书人手笨。有经验的亲人来帮忙烧,与他们沉着巧妙的动作相比,我胆怯丢纸钱的姿势简直不敬,我有些懊恼,但没有办法做得更好。
火化定在第二天,因此这便是名义上我陪你的最后一晚了。灵堂是一间带窗小屋,墙面的上半部分染着经年累月烟熏的印迹,下半部分贴了一圈发黄的瓷砖。你躺在低声轰鸣的冰柜里,冰柜尾部一张四脚桌案上摆着烟酒和几碟水果,有你爱吃的桂圆,桌下一盏长明灯静立,脚尾盆此刻也熄了方才张牙舞爪吞纸钱的火焰。
灯与盆之间的小铁皮桶用来插蜡烛和香,我总在蜡烛还剩几厘米的时候换上新的,怕自己一个瞌睡会让光明中断,那按老一辈的说法,“总归是不太吉利的”。
3、
挨到天亮,表伯来接班,我去校稿。写书法的师傅总是从镜片上方看人、问询,然后眼珠下扫,透过镜片看纸、写字,这样他的头不用摆动,愈显姿态凝重。确认过死亡时间和原因后,讣告很快写好;关于挽联,他按旧时行文规矩提了很多意见,我一时想不到怎么修改,便去求助叔伯。
他们正在布置仪式厅,最早一批花圈——你的球友们送的——已经到了,这12个名字被交给写书法的师傅,如同随后到来所有亲友的名字一样,要分别写在小纸条并粘贴在花圈上。正中间的花圈最大,署我的名,上方电子屏里,是你未受疾病困扰也不会老去的脸。
这张蓝底照片是一周前我回家拿的,那个一周是医生推测的你的生命期限。于是我从工作的城市坐两小时大巴到家,只为取一张存证件照的光盘,并及时的坐两小时飞机带它回到家乡。抽屉里,你七个版本的证件照像没事似的躺着,午后阳光有不合时宜的明亮,我拉上窗帘,把它们依次摆成一排,稍瘦的,胖的,巅峰胖的,和治疗期间极瘦的。在很多个这样的午后,你会发气色不错的自拍照让我放心,还会对镜挑剔道:屁股塌了穿裤子太不好看,能吃东西了我一定要练回来。我看着那排照片,只希望能有一个新的“练回来”的版本。现代医学为家属处理后事提供了一定的从容,但更导致了这样的残酷时刻:我无法再把这些一寸纸片当证件照看——尽管你还在——但它们实质、至少已经快成为遗像。合上抽屉的瞬间,我仿佛看到屋子里满是关于“最后一次”的场景碎片。
九点左右,暴雨突至,室内地面很快变得跟人的心情一样湿漉漉。按叔伯的吩咐,我撑着伞去车里拿你最爱听的一张CD,随后灵堂里便飘起邓丽君的歌声。我想这是此刻你愿意听的,与其让哀乐激起程序化的感慨,不如让大家随音乐回忆起年轻时上台表演吉他,中年还常边弹琴边唱的你。每个陆续赶来的亲友一进门,门外就放响一挂鞭炮,据说是为了告诉你,他们来了。鞭炮声震得停车场滴唔滴唔的警报声不绝于耳,喧闹又萧索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中午。
4、
下午追思会上的家属发言,我在守夜时已写好在手机备忘录里:
“大家好,我谨代表妈妈和爷爷奶奶作一个简短的致辞。感谢各位亲人好友今天与我们在一起,向爸爸作最后的告别。在住院期间,承蒙大家的关怀,亲朋好友们每天多次的探望,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温暖。感谢主的恩典,帮助他以平安之心,荣归天国,进入了光明快乐的居所。
所以,尽管有诸多不舍和留恋,我们仍要聚集在这里送他,我们也求上帝恩待今天来的每一位亲人和朋友,使你们得享生命的喜乐和平安。
再次感谢。”
读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冷静,理性的闸门帮我挡住了情绪乱流。
终于,司仪宣布仪式结束,执事移开环绕冰柜的苍松翠柏,你的身体被抬出,灵车等候在门外,大家都看到你躺在一张单薄的木板上。表伯忍不住用掀屋顶的分贝嚎啕了一声你的名字,惹得众人恸哭,绵密的呜咽声就像暴雨后的土地因烈日炙烤而蒸腾起的水汽。这画面后来在我心中浮浮沉沉,还是显得强烈的不真实。
去火葬场的路上细雨蒙蒙,管弦乐队演奏的最后一首曲子是《啊朋友再见》,黑色幽默到顶。
焚化用足半小时,然后我拿着号码牌去窗口领骨灰盒,其中有几块烧不掉的骨头,摸了摸,余温尚存。负责盒盖密封的阿姨有熟练的手法,她不放弃推销的机会,指着玻璃柜台中的摆件问,金童玉女、长寿老龟,纯金的,要不要放?
5、
我们通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我问你天气如何,你用一贯开朗的语调说,天气不错,一会儿准备开车回珠海。其实彼时你在离珠海一千公里的老家医院,虚弱到不能下床,但也没有了痛感,吗啡导致的谵妄把你带入了时空的迷宫。
机场往医院的路上,舅爷爷反复提醒我,要有心理准备,你爸爸认不认得你还说不准哦。
至今我也不确定那天你有没有认出我,妈妈在你耳边问,看是谁回来了,你好像叫出了我的名字,于是长辈们长嘘一口气,说,还认得,认出来了。你视力消退,他们告诉我要站在床尾某个高度,那样就恰好在你的焦距范围内。有人跟你讲笑话,你便友好的笑。有时没人跟你讲话,你便自己含混又激昂的高谈阔论。整个病房充满荒诞的戏剧感。
大家像围着新生儿一般围着你,跟你说话,并尝试听懂你发音不清的回答。医生说,你多跟他讲话哦,不然这样睡过去就有可能醒不来了。我哽咽说不出话来,只好放一曲你喜欢的萨克斯音乐,听着听着,你抬起双手在空中晃悠,妈妈赶紧牵住,说这是你在跳舞。待心绪平复,我趴在你耳边问,爸我们下午去打球好吧,你说好。爸我们晚上去哪里吃?“……”我极力回想我们日常的对话,却只有这么几句单薄的生活问句。音乐声中,只见你神态怡然,十指放在胸前点点按按,这回又只有妈妈看明白了,她简单又惊喜的宣布,你在吹奏萨克斯。
这是我们共处最后30小时中的一刻。如果存在所谓的回光返照,或许就是这一刻。
6、
你没有留下遗言。
我怕错过什么,翻遍你手机的相册、录音、备忘、待办,除了一些日常照片,什么都没有。但壁纸是一张我童年的照片。那时你为我拍摄很多照片和录像。在一个冬天早晨拍的录像里,我看到自己赖床、坐起、打哈欠、被棉袄悉心包裹成粽子后走去刷牙,而你留在卧室拍镜中的自己。十几秒的片段里你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假装在调焦,实则拖延时间想多记录些初为人父的喜悦自信。我凝视你镜头后你的脸,犹如二十年前你凝视我,并因此感受到奇妙的联结,在那个时空里你向我传达爱的讯息。没有遗言,只有爱。我从未错过什么。
你快快乐乐的来,潇潇洒洒的走,且有幸在幻觉中避免了生命尽头的酸楚,这对于我们也不失为一种安慰。而对每个人来说,生命不在于漫长而无聊,美好的一分钟都值得让人怀念一生。
昔日如梦,沉寂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