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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嘉坐在卧室的飘窗上，看着太阳慢慢西沉，把天际染得昏黄，很温暖，像妈妈的嘴唇触碰额头。想到妈妈，小嘉的心刺疼，像是指间突然被针扎到，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小嘉抹着停不下来的眼泪，想起妈妈曾经说的话：敏感虽然是一种天赋，但是敏感的人活得沉重，都很累，我不希望我的小嘉活得累。妈妈说这话时，小嘉不理解，但从妈妈的眼睛里他看得出妈妈一定是为了他好，现在的小嘉好像理解又不理解，竟然能一字不差地想起。
等刺疼过去，小嘉用手背抹停泪流，他把目光又投出窗外。小区的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早下班的爸爸左胳膊夹着公文包，右手提着一袋菜，穿着黄马甲的快递员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物业的叔叔们正在水池边扫树叶，平时常见的此刻都非常亲切，小嘉睁大眼睛努力地看，努力地把这些记在心里。一群年长些的爷爷奶奶渐次涌出楼道门，吸引了小嘉的目光，小嘉知道他们是去接自己的乖孙孙。目光放远些，小区大门口右侧的幼儿园，小家伙们已经排好了队等在大院里。
小嘉尽力睁大眼睛一个一个扫视，你还别说，靠近大门第三个班第一个幼儿，跟妹妹小梦长得很像，都是圆乎乎的，傻傻的。可惜，妹妹小梦不在这个约儿园，否则他可以多看几眼妹妹，妹妹上的幼儿园，要坐两站公交，学费比家门口这个幼儿园便宜九千。小梦现在应该也排好队了，等着妈妈接。想到妈妈，小嘉的心又开始疼了。接自己和小梦放学是妈妈最喜欢做的事。这是妈妈妈妈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小梦时，亲口说的。可惜，今天小梦不是妈妈接，是奶奶接。同桌小敏喜欢自己奶奶，前桌刘全全也喜欢自己奶奶，小嘉就不喜欢自己奶奶，奶奶张嘴就是，你妈怎么就不会当妈？你妈没文化，影响了你爸的发展……奶奶说时，妈妈的脸很红，奶奶走后，妈妈常常躲在洗手间哭，嘴里咬着毛巾，眼泪一直流。
现在，妈妈肯定还在工作。妈妈工作的地方很远，需要倒两三次公交，周围房子都很矮，地很多，也很臭，是一个饲养场，养着一头头大肥猪，一只只走来走去飞不高的鸡。那是妈妈刚开始工作时，有天下午放学把他带去了，奶奶知道后，很厉害地说妈妈，说妈妈自己没品，不要影响孩子，从此，妈妈再没带他去过。当时，他很不明白，爸爸不在家时都不需要妈妈出去工作，爸爸回来了，反而需要妈妈工作？妈妈听了他的问话，抹了抹他的头说，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语气里的不开心让他突然不想长大。妈妈现在肯定还在那个饲养场，戴个大口罩铲鸡粪。
想到妈妈，小嘉叹了口气，叹气是小嘉这几天刚学会的，跟妈妈学的，妈妈叹气的时候太多了，大多是他和妹妹睡下了，妈妈来房间给他们整理被角后，坐在床沿看他俩好久后叹的，其实当时他没睡着，看着妈妈一遍一遍地用目光扫视他的房间和他，他不敢睁眼。小嘉叹着气来到餐桌边，用手背碰了碰水杯，温度还很烫。他想把水杯端回卧室，一会喝起来就方便了，但是想到妈妈一贯教育他和妹妹，吃东西的地方就是餐厅，学习的地方就是书房，卧室是睡觉的。他不想做让妈妈不高兴的事，虽然妈妈回来不会早，尤其是今天。他决定再去看一眼妈妈的卧室。
妈妈的卧室还是跟以往一样整洁干净，床单被抚得很平整，被子叠得像豆腐块，只是床头上方有一块墙壁四四方方的比周围墙壁白许多，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小嘉知道那里曾经挂着爸爸妈妈的婚纱照，爸爸穿着军装，帅呆了，低头看着妈妈，妈妈笑着歪头看爸爸，笑得眼睛都小了。小嘉对爸爸的印象大多是那张婚纱照上来的，妈妈一边拿布子细细擦拭一边给他讲爸爸是多么威武，语气很幸福。小嘉记事起，家里忙碌的身影只有妈妈，她一个人做饭，一个接送小嘉和妹妹。爸爸一年回来一次，住不长的时间。爸爸在的日子，他和妹妹感觉特别自豪，总是让爸爸穿着军装去接送自己。爸爸回来，妈妈也很高兴，做的饭菜都比平时丰盛许多。
当然，爸爸妈妈也闹矛盾，先低头的好像总是妈妈，他曾经为妈妈打抱不平，妈妈却说，爸爸回来一次不容易，让让他又何妨？最让他不理解的是，爸爸妈妈一闹矛盾，奶奶就毫无条件站在爸爸一边，说妈妈说个没完……妈妈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套化妆品礼盒，小嘉打开看了看，还是很喜欢。这套化妆品是小嘉买的，用了他存的零花钱的一半。卖化妆品的小姐姐告诉他，这套化妆品去皱纹效果很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喜欢笑了，越来越瘦，脸上的皱纹却越来越多。
出了妈妈房间，小嘉来到妹妹房间。妹妹房间的玩具撒了一地，小嘉一边捡玩具，一边想妹妹玩玩具时的模样，脸上不自觉带上了笑容。妹妹小梦比小嘉小六岁，最喜欢跟在小嘉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哥哥抱，哥哥抱。收拾完妹妹房间，小嘉坐在妹妹床上，看一个芭比娃娃套盒。这个比人都大的芭比娃娃套盒也是小嘉买的，妹妹很喜欢芭比娃娃，她有不同的芭比娃娃，这么大的还没有。小嘉曾经答应妹妹上小学时，他送妹妹一套，可惜他等不到妹妹上小学了，芭比娃娃就提前送吧，小嘉叹了口气。
小嘉来到书房，书房现在是爸爸的卧室，除了书架就是一张单人床，床头放着一条烟。烟是小嘉买的。自记事起，爸爸在家时间不多，他也不知道爸爸喜欢什么，他吸烟，就送他一条烟吧。虽然买烟的时候，小嘉踌躇了好久，因为他们的科学课本上吸烟人的心脏都成了黑色的。他最终还是决定送爸爸一条烟当分别礼物。
小嘉最后来到自己的房间，从入门开始慢慢抚摸过去，柜子里有自己喜欢的篮球明星同款球衣和手办。手办上怎么有点积灰，他用衣袖轻轻地擦拭干净。书桌上有自己喜欢的整套《哈利波特全集》，他的手从书脊上一本本摸过去，书桌上的奖状已经好几张了，贴得很整齐，妈妈说等他长大，肯定贴满一面墙。想到这，他的动作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拉开书桌的抽斗，从最底下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一家四口，没有奶奶。他还清晰地记得，这张照片拿回来，奶奶特别不高兴，厉声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她还不如尽早去地下找她去世多年的丈夫。爸爸当时赔了很多不是。可惜，这张照片上有了污渍，小嘉偷偷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时，擦了好久还是擦不干净……
从书房出来，小嘉走得很慢，他慢慢地走，慢慢地看，看墙上他画的飞机，当时被妈妈批评不能再墙壁上乱画，批评完，妈妈又说他画的飞机像。茶几少了一个角，那是他和妹妹抢电视机遥控器时，被自己撞坏了，妈妈听见哭声，一眼也没看被撞坏的茶几，背着头流血的他就往医院跑，跑的医院才发现脚上还是拖鞋，大冬天穿着睡衣。电视柜上放着自己和妹妹的影集，从刚生下来开始，怕是有几千张了。妈妈的影集里有着屈指可数的照片，大多是他出生以前的妈妈。小嘉对眼前的一切，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良久，小嘉又一次来到餐桌边，他碰了碰杯子，温度合适，能入口了，刚端起水杯，突然想起，他少写了几句话。放下杯子，他快步来到客厅，客厅的电视机前放着一封信，信是小嘉写得。
亲爱的妈妈： 您好！当您看到这封信时，不要伤心……您的儿子无论在哪儿都爱您。自从今年过年以来，我发现您越来越不开心，爸爸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妈妈，我就不明白，爸爸在部队时，一年才回家一次，我们都能很好地过日子。爸爸转业回来了，我们的日子怎么反而不好了。（“不好了”三个字被水泡肿了。）……我知道，你们俩准备离婚。奶奶跟邻居婆婆说，您在外边有相好的，不跟爸爸过了……外公外婆又跟我说，爸爸回来有钱有房又有了工作，看不起你，不想要你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谁说的对？妈妈，我就不明白了，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在一起”被水泡得有些模糊不清。） 昨天夜里，你和爸爸问我和妹妹，谁跟您，谁跟爸爸？我一直哭，没吭声，妹妹看见我哭也哭。您也哭了，您哭着说，您啥也不要就要两个孩子……妈妈，我跟您想的一样，我知道妹妹也跟我想的一样。但是，今天，我听见爸爸找的律师说，养孩子要看经济能力，凭您现在的经济能力养一个孩子都困难……我就替您着急。 妈妈，我知道您找到工作了，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妈妈，我不想您那么累……我先去天堂看看，您一个人养妹妹，应该容易些。（最后这一段字都吸足了水分，皱得很厉害。） 您的小嘉
小嘉拿起笔在最后补充：
妈妈，我走了你不要伤心看不见我了，如果您和爸爸离婚了，您也看不见我。前天回家，奶奶跟爸爸咬耳朵说，以后我跟了爸爸，就不让你看。我看不见您，如何能行。所以，妈妈，您千万不要伤心……您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像您经常跟儿子说的一样，儿子才能放心……我最最最爱您，您也代我告诉妹妹，我也最最最爱她……下辈子，我还给您当儿子，还给小梦当哥哥。（所有字都泡在水里，小嘉的泪还在流。）
一滴一滴的眼泪滴下来，纸变得透明，好像没有支持能力的生活。小嘉，轻轻抹了泪痕，眼泪马上又流下来，他继续抹，喉咙里溢出了哽咽声。他最后把信看了一遍，然后把纸放端正，最后一次来到餐桌边。水温已经很低了，再不喝就凉透了。现在这季节千万不能喝凉水，这是妈妈最爱说的话，以前他还跟妈妈对着干，偷偷把水放凉了喝，今天他想按照妈妈的教育喝。
小嘉拧开水杯边的一瓶药，药瓶上写着 “舒乐安定片 ”。小嘉知道，这是帮助睡眠的药，妈妈这些时间一直靠它入眠。他还知道，这种药吃多了会要人命。他拿起药瓶，向手里倒药，药粒真多，堆在手心一大堆。小嘉刚要向嘴里送药又停住了，他捡了七粒药放进药瓶里。心里很埋怨自己，怎么忘记了，妈妈一日无药都睡不着觉，应该给她留几粒。药粒今天也不听小嘉指挥了，手也不听指挥了，送了好几次才将药粒送进嘴里，喝水时又撒了一身，小嘉的泪又下来了。吃完药，小嘉快速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妈妈昨天刚晒的床单上，全是太阳的味道，手里握着药瓶好像拉着妈妈的手。
不久，小嘉的手松了，药瓶滚到地板上，药粒四下散开，像一个个幼小的句号，不完美的句号！小嘉想起床拾起药粒，可惜他的身体动不了，眼皮也越来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