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坐在一颗大柳树下的石椅上,周围有几个锻炼的老人,一边踢腿一边回忆自己年轻的岁月。我也和他们一样,回忆着自己不算太长的人生,只是我通过文字,他们通过语言。
我的人生说不上不幸,没有经历过吃不饱饭的贫穷,也没有在童年时被父母亲人抛弃或虐待。要说幸运,我健健康康长到24岁,还算顺利地读到研究生,似乎都可以佐证这一点。然而,我常常感到疲惫,觉得我自己是个局外人,永远漂泊在外,找不到家。
12岁开始,我就自己一个人独自上学、回家。我总是默默低着头,似乎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我的孤单。与孤单相伴而来的是一种窘迫感。每当看到前面有熟悉的同学三两成行时,我都会刻意走得很慢,希望能拉开和她们的差距。实在躲不过,我就会躲进附近的文具店里,假装买东西,估计差不多了再出去。
我出生在“贫民窟”中。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城市人,虽然隐隐约约觉得和大多数城市小孩有差距。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我家住的地方叫做城中村。那里算不上小区,只能称为“社区”。虽然是楼房,但已有三十年的房龄。现在要我描述的话,大概是这样几个场景:狭小的厕所,堆着蜂窝煤和炉子的阳台,以及放满了杂物的楼道,既没人用,也没人想收拾。与市里的楼房放在一起,像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老人。但是,年幼的孩子是看不到以上这些不堪的。对于童年的我来说,狭小的厕所是我的秘密基地,阳台可以看到对面的小伙伴家,而楼道里的杂物就像宝库一样,可以让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我其实拥有还算快乐的童年。
我家所在的城市是山城,除了市中心,几乎每个小区都会依山而建。我们住的地方叫做水泉沟,据说是因为后面的山上曾经有过一条瀑布。瀑布早已不见了踪影,但山崖间还有水流过的印迹—一大条红棕色的垂直的纹路。这座山没有名字,在地图上都看不到,但它是我童年最爱的地方,是最能代表故乡的地方,也是我梦里最常出现的地方。虽然山上走着走着就会出现一小坨狗屎,但后来我去了很多的山,还是感觉没有一座比得上它。
先走上几十级矮矮的台阶,这个过程并不累。迎面是一户人家,横亘在山脚中心的位置,将一条山路分成了左右两条小道。小道两旁是酸枣树,夏天可以摘好多的小酸枣,大人不爱吃,小孩倒是很喜欢。越往上走,生命的气息越浓重鲜活。整片连绵的山覆盖着苍翠的绿草,生长着黄色的野花,在蓝天下,在阳光中,像这里的人一样野蛮生长。
各种各样的树,不知道是谁栽的,隔几步就会出现一棵。我印象最深的是杏树和槐树,在春天的风中散发着甜蜜的芳香,沁人心脾。这座山其实是一座不太高的山脊,两边是矮矮的山沟,往下可以看到依山而建的人家。越往里走,路越狭窄,人家也越少。山路上的岩石裸露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摸起来烫烫的。走到最前面,大概要两个小时,山路戛然而止,向左右拐出两条小路,连接着左右两侧的山峦,但我没有走过。回过头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楼房隐在云雾里。如果是傍晚,楼房的点点灯光会在夕阳的余晖中影影绰绰。这个时候,我也该往回走,回家吃饭了。
我家的楼房在沟里比较深的位置。往沟口走出去,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小商贩,或推着小车,或在自己的铺面里,热热闹闹地做着生意,各种烂菜叶铺满了本就不规整的地面。虽然有时候住在这的人都会嫌弃这里的喧闹和脏乱,但如果抛开生活的品质看,这里真的能够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一切想吃的东西都可以买到,而且不是超市那种流水线作业,每种东西都有一家专门做的人家,想吃什么就直接去找那个小摊子。夏天的时候有五毛钱一份的刨冰,各种口味,上面还有葡萄干,我每天放学都会买上一份。还有五块钱一根的鸭脖子,一块钱一根洒满孜然粉的烤肠。这里给了我快乐的童年,也给了我难以言说的羞怯和自卑。
我家和学校距离很远,只能坐公交来回。准确地说,挤公交来回。零几年的时候,公交车还没有现在那么舒适,车上没有空调,车厢很短,座位不多,人却从不见少。每一个站台上都站满了等待上学的学生和护送的家长,这些家长往往是奶奶或姥姥,年纪虽大,活力不减,一股脑地将身旁豆芽似的孩子推进了咸鱼罐头般的公交车里。我天生不爱和人竞争,往往是最后才上去,贴在车门的玻璃上,站一路到学校,或者到家。我就这样站了六年,小学毕业了。又站了三年,初中也毕业了。初中毕业后,我妈毅然决然地搬了家,带着我和我爸远离了原来的“贫民窟”,也远离了和爷爷奶奶一起的生活。
提到爷爷奶奶,眼泪总是像条件反射一样涌上眼眶。我小学时因为离学校很远,每天要起的很早,冬天时候天还黑着,我就已经走在路上了。爷爷每天都会起的更早,把我的衣服放在暖气片上,再把饭做好,最后叫我起床。我一个人踏上漫长的求学之路,回头总是能看到爷爷在窗口的身影。后来,由于生活的压力和琐碎的一地鸡毛,妈妈决心和爷爷奶奶分开住。但我们并不富裕的情况只允许我们买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还要背负十年的房贷。我的床就在客厅旁边,中间被一块玻璃隔断隔开。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身上处处是衰老的迹象,散发着孤寂的味道。爸爸妈妈也想把爷爷奶奶接过来,但又实在无能为力。她们总说等我长大后努力孝敬老人,我现在24岁了,却也只能望着爷爷奶奶被岁月压弯的脊背叹息。
我感觉我小时候可能有类似注意力缺陷的疾病。数学课我从来听不进去,不是不想听,而是控制不住地走神。这个毛病直到现在还有。我父母都是初中文化,毕业后做了工人,之后下岗自己打零工维生。大概到四年级,他们就很难再在学习上给我什么帮助了。我上课走神,回去后自然不会写作业,于是每天的数学课我都会被罚站一节课,晚上再留下补作业,补不完不许走。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羞耻的感觉。有一天,我感到无法忍受在全班面前罚站的屈辱,于是我第一次逃学了。我不知道去哪,就在街上胡乱逛着,心里越发觉得不安和愧疚。回学校的路上,我遇到了班主任老师,她给我妈打了电话。我第一次在非亲非故的人面前哭的泣不成声。羞耻、内疚、心酸、恐惧夹杂在一起冲击着我的内心。那天我真的感觉世界是灰色的,一切都在离我而去,我是个犯了罪的人,应该被所有人唾骂。从那以后,我变得唯唯诺诺、胆怯自卑,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可以欺负我,我不会还击,好像我只配被这样对待。自此,我的童年已经彻底结束了,所有的快乐、童真都在这时消失了,我开始害怕别人的眼神,害怕被抛弃被拒绝。我想要讨好每一个人,一旦别人觉得我不好,我就会在心里划自己一刀。
上了初中,我神经质的特点开始在青春期激素的催化下显露出来。我敏感多情,也格外自卑。我没有一个朋友,无论在班级中还是校园外。我家里没法洗澡,也没有爱美的意识去洗头,只能一周去一次澡堂。往往到周四左右,我的头发就会油到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光。我穿着肥大的校服,弯着腰低着头沉默地来来去去,一个人走在长长的上学路上。这个时候我和父母的关系也坠入了冰点,我妈好像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我俩一起走在路上,她会突然朝我背后猛地一击,皱着眉头让我把背挺起来,或者在人流如织的街上看着我的脸,大声说我为什么毛孔这么粗。我爸一如既往地逃避现实生活,既不管我,也不理会我和我妈的争吵。这是一段灰暗的岁月,唯一让我快乐的就是文字,所以我像饥不择食的乞讨者一样,疯狂地吸食着一切文字,在书籍的世界中寻找理解,寻找安宁。我一直觉得是我看过的书塑造了我的灵魂,让我变得坚韧,让我不至于下坠到山崖下。感谢世界上有文字。
高中的时间过的太快,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毕业了。可能是我过得太浑浑噩噩了,现在回想,脑海中就只有零星几个片段,不足以支撑起整段岁月的框架。其实这也侧面说明了我的普通,因为普通,所以没有故事,没有难忘,没有悸动,也没有回忆。我仿佛一个看客,手里拿着一张叫做青春的门票,焦急地寻找着入场的大门,却总也找不到。猛然发现,演出结束了,青春也过去了。参与了演出的人都各自退场,去自己的下一站了,而我,一场也没有看过。
上了大学,我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彻底远离过去的自卑和忧郁,就像痛快地撕去一页旧日历。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参加各种活动,专业比赛、兴趣爱好比赛,还有各种想得到的兼职。四年下来,我好像得到了很多,但又一无所有。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不再害怕在人前讲话。大四时,我决定考研,成为了考研界难度最大的三跨考生:跨地区、跨学校、跨专业。这个过程比想象的更难。我以为我是抗压能力很强的人,但我可能高估了自己。我经常沉不下心来学习,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循环播放过去的痛苦经历,好像在暗示我注定是个失败者。我在自我怀疑和试图自救中左右摇摆。一年后,我考上了一所双非学校的研究生。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从小没有经历过同学的孤立、老师的冷落、父母的忽视和一次次的拒绝,也许我会是个更好的人,但一切是不可改变的。人生不是织毛衣,织错了就拆掉从新开始,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在泥泞之中踏出一条结实的路。
我总感觉自己是个过客,不管经历什么,最后都是一个人。我维持过最长的友谊有7年时间,是高中同学。但是在我读研后,已经没有了联系。我可以说身边空无一人。每一次与他人的交往总是无疾而终,这让我觉得我身上似乎有一种不太讨喜的磁场,不停排斥着别人,也被别人排斥。有时候会安慰自己,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很孤单。但是每次看到散步一家三口、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亲密无间的姐妹,我都会觉得,真正一直孤单的人很少,而我属于其中,并且会一直这样。